《结劫》琉雾

4、第三章 仙鹤

　　正所谓天降横祸，焉知非福。苍华小天尊这祸害偶然砸进我仙宫的事，由南天门多舌的天兵一传十十传百后，我小小峒萃宫在天庭一时名声大噪。
　　玄女送来瑶池仙露以表对我送回天尊的感激之情；太上老君的两位童子送来疗伤金丹，以表对被劈的红衣童儿的同情之心。至于八仙蓝采和送的仙草、酒仙送的刚开封泥的美酒、地府转轮王送的曼陀罗结晶等等，我则实在无法给其找出一个合适的用意。
　　红衣童子蹦到我面前，指着满室礼品说：“师父师父，你这是要入天庭做官了么？”
　　青衣童子将刚记下的收礼单子纳好，说：“红儿，不要闹师父。”
　　我摸摸下巴，状若思考片刻，捏捏红衣童儿的脸，打趣他：“何止做官，说不定师父我还能做天尊呢。”
　　红衣童子满脸崇拜：“师父好厉害啊！”
　　青衣童子不动如山：“师父随意拿天尊开玩笑，小心天尊降天闪劈你。”
　　我负手大笑。
　　“何事能惹得崇光真人这般发笑？也说与老朽听听罢。”一声戏谑传来。顺声朝门外望去，遥遥就见天边飘来一朵闲云，云上立一老头儿，白发白须，头额长又向前隆起，面目慈祥。他手拄蟠龙拐杖，白鹿紧随其后，白鹿背上驮个大笼子，笼里卧着一通体雪白的仙鹤。
　　原是昆仑南极仙翁。
　　南极仙翁在厅堂门前降下闲云，拄着拐杖一摇一摆地走进来。他朝我拱拱手，两眼笑成了缝儿：“崇光真人，别来无恙啊。”
　　我也朝他拱手，道：“承蒙仙翁牵挂，一切安好。”
　　南极仙翁扫一眼满堂的礼品，笑道：“听闻苍华天尊在数日前来过真人的府邸，看来所言不虚，这些都是上赶着巴结来的吧？”说罢，便用拐杖戳戳眼下装着礼品的大红担子。
　　“哪里哪里，不过是些聊表心意的慰问礼罢了。”我摆摆手，吩咐童子下去沏茶。
　　南极仙翁也毫不客气地直接落了座，指着身后白鹿背上的笼子道：“咯，老朽特地给真人送来了。上次输于你的丹顶白鹤，昆仑白鹤之首。”
　　南极仙翁是个臭棋篓子，棋艺不怎么样，隔三岔五还要跑来跟我切磋。纵观整个天界，本大仙的棋艺也算得上数一数二，灭之小小南极仙翁根本不在话下。上次与他对弈，在秒杀他数十盘棋后，终于赢来一只他昆仑山上最为著名的丹顶仙鹤。
　　白鹿是南极仙翁的坐骑，白鹿背上驮着的铁笼子里关的正是赫赫然一只俊逸仙鹤。该鹤体态修长，羽毛洁白，它头部肉冠艳红发光，二、三级飞羽像裙子一样垂盖于尾部，眼褐、咀绿、脚黑，偶尔引颈高吭，声震四野。
　　“不愧为昆仑群鹤之首，有劳仙翁不远千里送来了。”我客气对他说话，一双眼睛全胶在这只雪白的仙鹤上。早就眼馋昆仑山上的极品仙鹤，想要讨一只来当坐骑了。
　　我踱步上前，正要打开笼匣，就被南极仙翁出声制止：“且慢。”他做了个手势，白鹿温顺地匍匐下前腿，回头从背上刁起笼子挂钩，将大笼子稳稳地摆放在地上。南极仙翁用手里的拐杖在笼子上敲击两下，笼里的仙鹤听见动静，高哼一声，随即扑扇开翅膀，卷起层层风浪，震得铁笼哐哐作响。
　　我不禁赞道：“如此有力的振翅，不愧为群鹤之首。”
　　南极仙翁摇摇头，徐徐道：“此鹤虽为我昆仑山的万鹤之王，但性情孤僻暴躁，不好驯养，真人若此时放它出来，有恐这畜生造次，伤到真人。还是先关它几日，调教一番，待它乖顺下来，再放它出来也不迟。”
　　我说南极仙翁怎么会如此大方送我一只群鹤首领呢，感情是他自己驯服不了，就干脆将这个烫手山芋一股脑扔给我啊。
　　我笑笑，缓步上前，伸手就打开笼匣。南极仙翁还来不及阻止，就听一声尖锐的鹤唳，狂风卷过，眨眼工夫，白鹤已经破窗飞出，遥遥成为天边一块白点。
　　南极仙翁走到我身边，叹道：“畜生想逃跑。”
　　“逃不掉的。”我淡笑，摊开右手掌，左手指在掌心上画个结。
　　窗外，仙宫之上压下层发光的结界，宛如铜钟般将整座仙宫牢牢罩住。远处那块白点撞上结界，立马传来凄厉的鹤鸣，鹤鸣声停后，白点笔直掉下，落在远处一片绿油油的树林里。
　　不多时，青衣童子就进门禀报：“师父，白鹤掉到后花园了。”
　　我点点头：“正好后花园有片小湖，就让它呆那儿罢。只让宫里的仆役注意些，别被它伤到。”
　　“是。”
　　南极仙翁疑惑不已：“真人这是何意？”
　　我道：“瑶池盛会临近，鄙仙暂无闲暇来管教这畜生，暂且先放它安生几日。待盛会归来，定要让这畜生臣服。”
　　闻言，南极仙翁大笑，笑意爬上眼角，挤出层层笑纹：“那就祝真人马到成功了！”
　　我勾起嘴角：“必定必定。”
　　送走南极仙翁后，我才叫来青衣童儿带路。
　　刚才仙鹤撞上我设下的结界，也不知撞伤没有。那头仙鹤可是昆仑群鹤之首，世间稀有，来之不易，要撞伤撞残了，可就亏大了。
　　穿过曲折画廊，幽静曲径，再走过小桥流水，踏上青石板小路。遥遥能见一墙碧绿的爬山虎，绿浪间有扇朱漆铜门，门后便是湖泊。后花园湖泊的湖水引自女娲补天处，是我素日修道念经的地方，宫里的下人没有我的命令，一律不得入内。推开铜门，入目是方白玉砌成的修炼台，两边各有回廊围绕，白玉台后是看不见边际的湖，湖水笼着烟雾，丝丝缭缭游走在水面之上，透过薄薄的雾气，隐约能见一座黛青色大山横跨在彼端。
　　我扬手止住青衣童儿的跟随，径自顺着汉白桥廊走到修炼台。修炼台中心是阴阳八卦阵，四角各有星宿神兽石雕坐镇，通体雪白的仙鹤正一动不动匍匐在东南角的苍龙石雕下。
　　我走近，细细观察，见它只是左侧翅膀处有道伤口，并无其他大碍，便安下心来。
　　白鹤大概是撞晕了，摇摇晃晃地将目光定在我身上后，才慢半拍地仰着脖子哼哼。
　　“别叫了，跟鸭子似的。”我蹲下身体，白鹤目光警惕地死盯着我。
　　白鹤撞上我的结界后，会受到结界上的电缚，这一时半会儿也动不了，我便毫无顾忌地抓住它受伤的翅膀，左右翻看。引得暴烈的白鹤直拿头来撞我。
　　我被那颗晃来晃去的鹤头弄的心烦，一把就把它脑袋摁在地上：“你安静点。”，然后在一阵又一阵凄厉鹤叫声中，将它的伤口仔细检查个遍。
　　“小伤罢了。”我松开它，站起身，顺便吹掉手上的鹤毛。
　　白鹤看我的眼神愈加怨毒。
　　我说：“这修炼台是我修道的地方，湖泊里的水有灵气，你只须在这里呆上数日，身上的伤便能大好。不过，你若不愿留下，大可飞走。”闻言，白鹤的黑眼闪出希望的亮光。我露出慈祥的微笑：“当然，我的结界还布在外面。”
　　白鹤的眼神大概一瞬间爆发出了杀意。
　　我抖抖袖子，一派悠闲：“你既然被南极仙翁送于我，那么你便只有听命于我，乖乖给本大仙当坐骑，这是你最好且唯一的选择。”
　　话一说完，果然又引得白鹤阵阵尖叫。
　　“乱叫也无用，有本事就打倒本大仙，破了本大仙的结界，就让你出去。否则你就给我老老实实地听话。”说罢，我也不再看它仿佛要把我吃了的嘴脸，转身就走。走出几步后，又回头留下一句：“记住了，本大仙道号‘崇光真人’，以后就是你的主人。”
　　下了修炼台，回到铜门前，青衣童儿依旧立在那里，恭恭敬敬。
　　“看好它，给它吃的喝的，别让它死掉就行。”
　　“是。”
　　我领青衣童儿步出后花园，百无聊赖，便戏问他：“童儿啊，师父这么对那头白鹤，是否太可恶了点？”
　　青衣童儿深得我心地说：“好不容易来点新鲜给师父解闷，师父又缘何要这般问徒儿？”
　　我哈哈大笑，不禁侧眼去看他那张淡然的脸，他就乖巧地站在我身后，垂着温顺的眉眼，双手恭谨地交叠在胸前，卑微而谨慎。
　　无论红衣童儿或是青衣童儿，皆是我在凡间捡回来的。还记得那年凡间发大水，我路过一处村落时，正巧碰到这俩兄弟行乞，本无意理会，却被当年的红衣童儿拉住衣袖，拦了去路，只为求一口剩饭。我低头看着瑟瑟发抖的他，再越过他看向他身后的那个青衣少年，少年咬着嘴，直直盯着我，浅褐色的瞳孔里有光，模糊里，与现下青衣童子的眼睛重叠。
　　做神仙的日子其实也挺没趣的，刚带他们回仙宫的时候，我也就图个新鲜，无所事事，便喜欢威逼胁迫或嘲笑打趣他们。一开始红衣童儿会委屈大哭，青衣童儿会青筋抽搐，久而久之，两人对我的各种逗弄习以为常，皆不予回应，弄得我没趣了好一阵。
　　我看着远处巅峦起伏的群山，悠悠叹道：“快七百年了吧。”
　　跟在我后面的青衣童儿疑惑地抬头。
　　我回头：“从将你们带回峒萃宫起，已经过了七百年了。”
　　阳光透过云层撒在少年身上，他一身不变的青衣似乎融进身后的绿林里。他直直看着我，有光芒在眼里流动。他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化成一抹清浅的笑痕，温和道：“师父恩德，徒儿永世不忘。”
　　后来有日午间，我匍匐在软榻上小憩，竟做了个梦。从我脱去凡骨那日起，便再未有过梦。而那日午间的梦境里，则是一片刺目的红，青衣童子就站在我面前，浑身鲜血，他还是那么清清浅浅的笑，鲜血蔓延到脸上，他笑说：师父恩德，徒儿永世不忘。
　　我从噩梦中惊醒，微风拂过窗外的杏树，满树繁花摇曳，印在窗纸上的阴影隐隐绰绰。四下静谧安稳，打扇的红衣童儿伏在榻角偷睡，宝鼎香炉燃起一缕尘烟袅袅。青衣童子提着水壶进来沏茶，抬眼发现我脸色苍白，便询问我怎么了。我打量他许久，伸手摸上他稚气不脱的脸，轻声道：童儿，你一直都是为师最得意的弟子。
　　青衣童子抿着嘴，半晌才轻轻一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