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劫》琉雾

19、第十八章 符印

　　初见苍华时，他不过是个到我膝盖高度的小鬼。他从南天门一路砸进我峒萃宫，在满地烟硝中，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紫色眼睛，问我：“你是谁？”
　　我是谁？我是崇光，峒萃宫的主人，一个本该无情无欲的逍遥神仙。
　　那年师父离宫云游，他在宫门前回首，语重心长地嘱咐我：“崇光，记住你是仙，是峒萃宫宫主，身负峒萃宫数千年基业，苍生、天下，皆是你的责任，仙者不可违之事，万万不能违之，你切记。”
　　那时我捧着峒萃宫宫主才有资格佩戴的宫玉，轻轻松松说：“师父放心，崇光必不负所托。”
　　只是如今，我怕再无颜面对师父临行前的嘱托。
　　苍华，我怎么会在恋境里幻化出苍华呢？
　　他弹着手指劈伤我童儿，他鄙夷我散仙头衔，他说要我做他随侍跟在他身旁伺候。这么一个自私自大的男人，还是个男人，我怎么会爱上他呢？
　　即便他有艳绝天下的容貌，即便他有驰骋六界的神力，即便他对我偶尔一丁点少得可怜的温柔与怜悯，不该爱就是不该爱。枉费我自负逍遥散仙无拘无束，最终也逃不出情爱的牢，竟觊觎着高高在上的苍华天尊。这丑恶的恋慕不用他人鄙夷，连我自己都恨不能扇自己耳刮子，在这份不能见光的感情上狠狠踩上两脚。
　　崇光啊崇光，你是仙，怎么能觊觎同是男子的苍华天尊！你真恶心！
　　只是无论我如何痛责自己，当我再睁开眼的时候，我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只知道，我是崇光，而崇光喜欢苍华。
　　睁开眼睛，是雕着梨花样式的扶桑木床顶，苍华钟爱梨花与扶桑木，他的寝殿里随处可见这两样东西。我从宽大柔软的床榻上撑起身体，甩甩沉重的脑袋。
　　好像做了一个特别漫长的梦，梦里，苍华牵着我走上他的云驾，一路向下飞往魔界。后来，后来的梦里有嬉笑，有怒骂，有打斗，有惊恐。梦就是梦，再往深处回忆，便是一片空白，什么也不记得了。
　　我打量一圈四周，是熟悉的苍华的寝殿，只是为什么我会睡在苍华的床上？这可是天尊的床啊。
　　大脑完全清明过来的瞬间，我像突然被火烫到一般，立马从床上跳下来，看着苍华的床榻，脸上一红一白。
　　我还记得什么？
　　我记得我崇光，堂堂峒萃宫宫主，赴约瑶池盛宴，宴席上被苍华连哄带吓的拐到了苍华宫，给他当起了随侍，还莫名其妙的喜欢上他。天知道我是发了什么疯，竟会喜欢上他。
　　然后？然后发生了什么？懵懵懂懂，一点印象都没有。
　　就在我绞尽脑汁回想自己昨晚是不是兽性大发，跑到苍华寝宫把他强X的时候，头顶笼罩下一片阴影，苍华竟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我身后。
　　“在想什么？”他冰凉中带着冷香的气息喷在我后颈上，惹起一阵酥麻。
　　我汗毛倒竖，猛地回身，在他似笑非笑的目光中莫名的局促不安。
　　“怎么了？”苍华上前一步，伸手握住我的双手，眸子温柔得流光溢彩，“手这样冰凉，感觉还好么？”
　　我怔怔退后一步，看着眼前这张熟悉的美丽脸孔，隐隐觉得不对劲，却说不出也抓不住心中那一丝稍纵即逝的感觉。
　　“为何这样看我？”他笑了笑，绚烂如刹那花火，“我很奇怪么？”
　　我垂下眼睛解释道：“不，不奇怪。”
　　我心下很是困惑，有很多问题想问，有很多不明白的地方想说，可话到了嘴边，却又不知道怎么说出口。
　　“你身上伤还没痊愈，不能久站，先回榻上休息会儿罢。”说着，苍华就要来扶我。
　　我摇摇头，疑惑问道：“我怎么受的伤？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你当然不记得，你受伤时不小心磕了头，很多都忘却了。原也只是小伤，调息几日就好了。”
　　“是么……”我木讷的点点头。被苍华这么一说，倒真有一些记忆涌入脑海，那么陌生，却的确是我的记忆，零零碎碎地在脑海里闪烁，要证明什么似的。
　　“我怎么在你床上？”我回首看一眼苍华的床榻，按苍华的个性，怎么会大大方方的把他睡觉的地盘让给我？
　　“宫里没几个仆役，你受伤不能没人照拂，我便抱你过来休息，好照顾你。”
　　照顾我？抱？
　　这不像苍华会说的话。
　　心下一阵别扭，我皱了皱眉头，努力想抓住心底涌出的那一点点不对劲的感觉，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抓住。
　　就在我困顿迷茫不已的时候，苍华朝我靠近一步，近到鼻息都能拂过我额头。他伸手摸着我眉心，眉眼柔和：“你怪我吗？怪我自作主张？”
　　鼻息间全是他淡淡的冷香，我不自觉又后退一步，舌头打结：“不、不会……”
　　苍华似乎有点不一样。
　　“崇光。”苍华忽然抓住我胳膊，将我拉进他怀里，他叹气道，“你不会离开我的，对不对？”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清冷有磁性，听得耳朵痒痒的。我将头埋在他胸口，大口大口吸着他身上好闻的味道，好似中了蛊一般，大脑逐渐混沌空白。我枕着他胸膛，眼睛呆滞地盯着他的脸，听自己麻木的声音在说：“我不会离开你的。”
　　他抿唇一笑，霎时惊艳了时光。
　　好像到了庄周的蝴蝶梦里，一切都罩上一层薄薄的雾，梦幻又飘渺。这里的苍华那么完美，完美的那么不真实。
　　如果这是梦，就让我醉生梦死一回吧，至少在梦里，我跟他是相知相悦的。
　　一直以来总认为苍华的性子是又臭又傲，却不想我卧病修养这几日，苍华就跟吃错药似的，对我的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那叫一个体贴备至无微不至，伺候得我不明所以，越发心惊胆战，成日都在思考自己是不是哪里得罪他了。可每每我觉着他不对劲的时候，只要被他抱上一抱，搂上一搂，闻一闻他身上好闻的味道，所有的困惑与怀疑顷刻间消失不见。
　　“在想什么？”温柔的苍华的声音。
　　我这才回过神，抬眼看对面的苍华。
　　他依旧一袭华美的紫衣，坐在游廊下的木椅上，脚边云丝飘渺。游廊一面临湖，一面栽种奇花异草。杏花垂悬而下时，偷恋地沾在他整洁的衣襟上，香艳而淡泊。他有一双藏着万年飞雪的紫眸，笑意盈盈的弯着，里面星光点点。他的唇较薄，轻轻抿着，唇缝间一线水痕。常听峒萃宫里的婢女私下议论，说唇薄的人向来薄情，要我看来，苍华这个人，不是薄情，根本就是无情。
　　“怎么又这么看我？”苍华好笑地打趣道，“有这么好看么，眼珠子都掉出来了。”
　　我这才移开视线，执起矮桌上的茶盅轻抿一口，徐徐道：“当真好看，天尊之貌绝世无双。”
　　身上的伤养了不过两日，我就已经坐不住了。好说歹说才劝得苍华放我下地活动，不过也别想执拗的他能放我跑多远，最多就如现在这样坐在宫里的游廊下品茗聊天。
　　荷塘里的锦鲤跃起又落下。苍华说：“我可不希望你看见的只是我这张脸呵。”
　　“不然能看什么？”
　　他笑了笑，思考一会：“嗯，我这个人吧。”
　　“你的脸也是属于你这个人啊。”我耸耸肩，放下茶盅。
　　“你就喜欢顶嘴。”他无奈摇摇头，“你不懂的。”
　　不懂？谁能懂堂堂天尊的想法啊。就连这莫名其妙就对我关怀备至的态度，也让我无从猜起。
　　“跟你请个假吧。”我看着远处，惬意道，“等伤好的差不多了，我回趟峒萃宫，感觉许多日不见，怪想我那一帮小弟子的。”
　　说来也奇怪，明明刚到苍华宫没几日，感觉却隔了好多时日一般。
　　微风迎湖吹来，送来一阵清水的潮湿气息。一叶杏花落在我腿上，我轻轻将它拿起来，放在嘴边，哈一口气，吹飞。
　　“不行。”
　　我一愣，转头疑惑地看苍华。
　　苍华脸上不复微笑，他冷着脸长身而起，扫落桌上的茶杯，他甩袖就要离去：“乖乖呆在苍华宫，哪儿都别想去。”
　　“什么！”我忙牵住他广袖，提高音量，“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我不喜欢。”
　　不喜欢？！凭什么他一句不喜欢，我就连我自己的仙宫都回不去？！
　　一股火窜上来，我瞪着眼睛道：“苍华，你不能限制我！”
　　苍华面无表情的看着我，一点点抽回他的衣袖：“我能。”
　　“我只是你的随侍！不是你的傀儡！”
　　“随侍，就是我说什么，你就得按照我说的去做。”苍华头也不回地离开，“我乏了，先回寝殿了。”
　　“你！”我气结，见他真要走，便忙起身去追他。
　　回寝殿？！不解释清楚回九天都没用！
　　刚要扯到他袖子，手掌心闪出一片刺眼的亮光，接着就是轻微的灼热感。
　　我愣住，呆呆看着自己手心逐渐显现出一道熟悉的符印。这是最常用的感应符咒，两个被画上相同符咒的人可以彼此互通。而按符印的画法，的确是出自我手没错。只是我何时画的？给谁画的？那个被画上符咒的人想通知我什么？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我甩甩脑袋，努力在记忆力搜索，脑海里刚闪过白鹤的身影，太阳穴就一阵钝痛，痛得我眼睛都花了。
　　印着符咒的手突然被苍华握住，他锁着眉毛细细打量我手心的符咒，而后抬头问我：“你可记起了什么？”
　　“什么？”头痛欲裂，“这是什么？怎么在我手上？”
　　苍华顿了一下，不多做解释就将我拦腰抱进寝殿，放在榻上。
　　我头疼的厉害，脑袋刚沾上枕头就昏昏沉沉地睡过去。
　　这日午间，就在我在床上躺得快发霉时，苍华端着碗药水，径自推门进来。
　　“把这个喝了。”他将汤药端到我眼前。
　　我探视一眼他手里黑乎乎的汤药，心有余悸道：“今日的伤药不是刚喝了么，这又是什么？”
　　“以后你每隔三日就要喝的东西，对你有好处。”
　　头不再疼痛，可对于手心一直消散不去的符印却始终耿耿于怀。然而苍华的脸色却告诉我，此事不宜多问。
　　“是么？”我瘪着嘴接过汤药，不置可否，“什么玩意儿啊，还每隔三日就得喝。”说着我就要将这药退回去。还不知道里面是啥东西呢就让我喝，真当我是傻的啊，有什么灌什么。
　　“不要任性。”苍华沉下眼，“快趁热服下。”
　　苍华向来说一不二，我自然拒绝不得，便犹犹豫豫地捧着汤药，迫于他的淫威，头一抬，将这不知所云的东西咕噜噜倒下去。
　　喝就喝，有本事你下点药毒死本大仙。
　　他娘的天煞不得好死的苍华，还真在药里下了东西！刚服下不过一刻钟，我眼前一黑，就昏厥过去不省人事了。
　　记忆就像被人抽了出来，放在砧板上任人割去不被需要的东西，再强制装脑袋里，等再睁开眼睛，记忆模模糊糊，又荤忘了许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