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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阿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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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着如意算盘的韩治德,即便对上学这种既花钱又不能挣工分的事讨厌得要死,但还是兴致勃勃地翻开兄弟俩的作业本。韩沉章的那本,字迹工整,就是在末尾因天色渐暗导致有些潦草,韩治德看了皱着眉头醉醺醺地将作业本拍在他小小的脸上,喝道:“你就不能慢点写,赶着投胎?啊?狗|日的!”受了父亲的训斥,韩沉章难堪地将作业本从地上捡起,垂头不说话。
韩治德又翻开韩沉堂的作业本,只看了一行就一跃而起,将八岁的韩沉堂一脚踹到地上,骂道:“狗|东西,你看你写的什么,歪七扭八,你要是不想上学就给我去钢厂挣工分!”
薛梅一声惊叫,她扑过去抱住跪坐在地上的大儿子,含着泪低声说:“孩子们都饿了,你就不能让孩子们吃完饭再说吗?”
韩沉堂用尽全力捏紧母亲的手臂,他低着头默默喘气,眼睛盯住地面的一点,忍着扑过去的冲动。妹妹韩沉水已经被吓坏了,她缩到薛梅的怀里哭得像个小花猫,韩沉章也跑到哥哥的身边,忍住颤抖的小身体瞪着父亲。
韩治德看着眼前四人可怜兮兮的贱样,一股怒火从心头起,上前一把揪住薛梅的头发,扬起巴掌就给了她两个耳光。孩子们吓得哇哇大哭,薛梅肿着脸抱抱这个安慰那个,泪水一滴滴打湿了身下的水泥地。韩治德今天本就被人恶狠狠嘲笑了一番,如今回家看到这些人哭丧的脸,简直就是倒大霉,他扬起干枯的手掌就要朝哭得最凶的韩沉水扫去,筒子楼对面突然闪出一个长得壮实的中年男子,他隔着天井朝韩家人怒喝道:“大半夜的号丧啊!再哭吵人睡觉我揍死你们!韩治德,你行啊,灌了猫尿就回来朝老婆孩子耍威风,要不要我代替党组织教育教育你?”
那壮实男子活动几下手腕,似乎要跨步过来,韩治德被吓得半死,他能对老婆孩子逞能,但是绝对不敢惹镇里人,于是猫着腰笑笑,迅速窜进屋内躲了起来。壮实男子看他逃了,往地上啐了一口,瞄一眼搂住孩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薛梅,叹口气回屋了。
这一闹,快晚上九点了。薛梅偷偷看看屋内的韩治德,他没有脱衣服就蒙头倒在床上睡着,于是赶紧让孩子们吃饭。三兄妹啃着红薯,就着冷掉的辣椒与大白菜,拼命地扒着饭,小小的沉水还噎到了,但不敢咳嗽,梗着脖子小脸涨得通红,薛梅连忙给她喂水让她把红薯咽下去。四人吃完饭,沉章与沉水随便洗漱下就偎依在小床睡着了,韩沉堂帮妈妈将热水烧好灌在暖瓶内,又将煤炉熄灭煤球取出来倒在垃圾堆,等到洗好碗收拾好一切,已经是晚上十一点。
薛梅轻轻躺在床上,不敢惊醒臭烘烘的韩治德,她看见大儿子沉默地拿出作业本,将揉捏过的痕迹压平,小心翼翼放进绿色的布袋书包,然后爬到小床上躺在弟弟妹妹的身边,整个人一动不动。
黑暗中,韩沉堂望着黑乎乎的屋顶,脑海里回想起今天遇见的小女孩,她叫阿宝,是的,阿宝。
第二天早晨,天才微微亮,筒子楼里就热闹起来。上班的镇民摔着门出门洗漱,因筒子楼要节约空间,故所有生火做饭与厕所洗浴都在走廊上,一时间瓷缸交错,不断有骂娘声传出来。韩沉堂一听见响动就迅速爬起来,他利落地收拾好自己,拿起母亲昨晚留给他的早餐票,悄悄打开门,从走廊下去,出了大门往左拐,走进镇里一家公共食堂。此时太早,还没有多少人,韩沉堂迅速买好早餐——四个馒头一个肉包一根油条一碗豆浆。四个馒头是他们兄妹三人与母亲的早餐,肉包油条与豆浆理所当然归韩治德所有。说是肉包其实就是点肉末星子拌菜,但经久不见油荤的兄妹三人往往闻到这股香味,仍旧把持不住。
韩沉堂将买回来的早餐放好,薛梅已经起床,她收拾好自己,弯腰从暖瓶倒出三碗温水,用熟米磨成的细粉冲了三碗糊糊,递给兄妹三人。韩沉水还在睡梦中,但看见父亲似乎有醒过来的迹象,吓得迅速捧起碗,咕哝咕哝灌下肚,又拿过馒头几下啃完。韩沉堂、韩沉章与薛梅就着韩治德在床上翻滚的间隙,也狼吞虎咽把早餐吃下肚。薛梅捧着肉包走到韩治德面前,轻轻唤道:“治德,快起来吃早饭,不然就要迟到了。”
韩治德揉揉蓬乱的脑袋,没好气看一眼她,径直走到桌边倒了一杯温水喝下,昨晚喝了许多酒又没有吃饭,他实在是饿了,于是拿过肉包油条与豆浆三下五除二吞下肚。一家人吃完早饭,就要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薛梅要去钢铁厂,韩治德去汽水厂,韩沉堂与韩沉章去秀水镇小,韩沉水没有人带,也跟着两个哥哥去学校玩。一家人在筒子楼门口分道扬镳,小镇居民的交通依旧靠两条腿,有自行车的人除非是镇长镇书记,或者是先进劳动分子与思想进步的人物,普通老百姓是没有这个闲钱,也没有这个资格的。
早上七八点钟的秀水镇最热闹,韩沉堂领着弟弟妹妹去上学。他们快走到秀水镇小时,突然看见学校门口围了很多很多人,多到韩沉堂以为批|斗会又开始了。围观的群众脸上既亢奋又激动,还有一脸艳羡,简直像开了天大的眼界。韩家三兄妹努力挤过拥挤的人群往校门的地方走,终于知道镇民的表情为啥这么精彩了——校门口停着一辆四四方方的汽车匣子,匣子头还插着一根红旗,匣子屁股后面也写着红旗二字,更让小镇居民眼珠子掉下来的是,汽车匣子靠门的地方居然站了两个腰杆直直,穿着卫兵服,扛着枪,头戴解放军帽的士兵,这架势,韩沉章与韩沉水浑身都颤抖了!
韩沉堂倒没怎么多想,他一心盼着快点上课,好把不懂的地方弄明白。兄妹三人终于挤到校门口,正要进教室,沉水突然喊道:“看,漂亮姐姐!”韩沉堂条件反射般回过头,正好看见昨晚上见到的小女孩穿着格子布棉裙由一个大婶领下车,顿时怔住了。
围观的人群纷纷议论起来,讨论这是哪个首长的小孩,怎么到了秀水镇小上学?即便是被这么多人围观,那个漂亮的小姑娘依旧是面无表情,嘟着红艳艳的小嘴唇目不斜视。韩沉堂细心地注意到,虽然她没有笑也没有哭,但看到那么多人时,嘴角还是微微撇了一下,这是代表她很不喜欢周围的人吗?韩沉堂把这一点记在心里。
小姑娘被大婶领进学校,那两个卫兵跑到红旗车后面,连一点儿余光都没有施舍给镇民,就跟着开动的汽车缓缓跑远。直等到汽车没了影儿,居民们才如梦初醒,讨论声更大了。
有个人道:“这个汽车我见过!昨儿下午开进秀水镇,我都以为眼花了,说了怕人笑话,所以才没告诉你们,肯定是住东头那儿!”
人群中有人打趣:“你这不是马后炮吗?今天大家都见着了,还要你说。且这架势,你说不住东边住哪儿,难道住你那破烂的筒子楼?”
小镇的居民津津有味地议论着,过去的十年时间里,小镇的生活都是乏善可陈,连一颗小石子投进水纹都泛不起一点儿涟漪,如今出现的红旗牌汽车与漂亮的小姑娘,就如同一颗重磅炸弹炸得人们内心轰轰作响。男人们想着怎么样去跟小姑娘的父母套套近乎,多搞些工分,女人们则开始幻想如果小姑娘看中哪家小子,那就是祖坟烧了高香,不是一飞冲天吗?生活中,无论何时都不缺八卦,阿宝的出现,于小镇居民而言,不过是多了些遐想,于韩沉堂而言,却是他新生命的开始。
韩沉堂望着小小的身影走进镇小的红幼班,便调开视线拉着弟弟妹妹,将他们送到一年级的门口。韩沉堂是三年级的体育委员,今天正好轮到他值日,于是迅速放下书包,将桌椅摆好,黑板擦干净,又去老师办公室拿来几盒粉笔,将黑板擦的粉笔灰放在教室外的花坛上磕干净。刚进教室,就听到镇长的孙子孟乔跳到后面的课桌上兴奋得嗷嗷直叫:“你们晓不晓得今天红幼班来了个女同学?”
众人纷纷点头。
他比划道:“昨儿晚上那个女同学的爷爷把我爷爷叫过去,我就跟着去了,她住在东边大花园的小洋楼里,哇,太棒了,啊啊啊啊!”
孟乔生龙活虎地蹦跳着:“我可长见识了,他们家的地上都铺着砖块呢,那楼梯扶手滑不溜秋的,我还差点摔了一跤!”
众人听得津津有味,小小的孩子满脸艳羡,孟乔继续道:“听说那女同学叫秦满满,他爷爷是北京来的老首长,来这儿疗养了,就把她带过来咱们镇小上学,要住好几年呢,让我爷爷照看照看!”
众人又发出齐齐惊叹,某位问:“那你现在去和她打个招呼呗,她就在红幼班,走,带我们去看看!”
孟乔一听愣了,他从课桌上跳下来,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道:“不好吧,快上课了!”
“你还怕上课?上次老师都被你整了,你是不敢去吧?”
孟乔一听恼火了,他倒不是怕老师,牛棚出来的小子还管不到他的头上,他只是怕那个小姑娘,看似柔柔弱弱,长得跟洋娃娃一样可爱,就是脾气坏,那天孟乔跟着爷爷去了,他看见漂亮的小姑娘一个人在花园里荡秋千,为表示友好,刚想凑上前打声招呼,却不料小姑娘眼皮子都没抬一下,张口吐出一句:“滚开!”差点没把孟乔噎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