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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秀水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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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水镇,1980。
秀水镇是一座还算富饶的江南小镇。即便是那场长达十年之久的运动所留下的余烟,仍旧不散,但生活总是要继续。1980,是一个新时代的开始,也是秀水镇老百姓重新调整心态,迎接新生活的开始。
秀水镇镇如其名,山青水秀,全镇以一条宽敞的十字石板路隔开,房屋依势而建,既有白墙黑瓦的砖木雕梁,亦有新中国成立后时兴的筒子楼,在东边风水最好的地方,还有一栋栋隐藏在绿木中的小洋楼。秀水镇之所以为其名,是因绕镇流淌着一条秀水河,平日镇里老百姓浆洗衣物淘米煮饭,全靠秀水河的滋润。
小镇居民赖以生存的活计,全靠新中国成立后重建的几家工厂。靠西南边有一家纺织厂,紧邻着汽水厂。西北边是钢铁厂与化工厂,一条铁路贯穿小镇的北边,将工厂的产品运向祖国的心脏。那个时候,小镇虽然有重工业,但污染一词离镇民很遥远,厂里的男男女女头戴军帽,脚踩黑布鞋,身着工服从厂里出出进进,最能羡煞旁人。
而居民的生活,相较于后世,可称得上简单至极。小镇还没有摊贩,要买些油盐酱醋茶的,须得去镇里唯一的供销社。供销社由镇长和居民委员会的人按照集体的工分评定每家每户能拿多少“票”,这个“票”分为肉票、盐票、布票等,只要能想得到的日用品,都可以依靠“票”来领取。但这个“票”可不容易,家里劳动力多的,工分挣得多,“票”才能拿得多,如果家里是老弱病残,没什么劳动力的,可只够领些米面,就着咸菜度日。然而,即便是工分挣得多,像是糖、鸡蛋等奢侈品,一年怕也享受不了几回。
除了供销社是居民们愿意常去的地方,秀水镇还有两个地方堪称可以朝圣。一是镇中心,靠着十字小广场的卫生所,所里有个老医生,据说在国|民党执政的时候就开堂坐诊,后来搞运动被关进牛棚几年,再回到小镇的时候因态度良好,被任命为卫生所大夫。老医生虽然在被关牛棚时身体垮了,但仍然有些资本主义的脾性,坐诊时身着长布衫,规矩多的很,导致镇里的党组织三五不时去给他上上课,所以居民们去诊所如果没有见到人,那就一定是老医生被“请”去听课了。另外一个地方是卫生所对面的党员活动室,因崇尚节俭,活动室里只有一台兵乓球桌,墙上贴满革|命语录,兵乓球桌一旁有个小矮几,放着数本学习的册子,以往要去活动室打乒乓球,都得大念语录,打完之余还得学习一番,渐渐的,也就没人肯去了。总之,这是一个如新中国千万万既有旧时代烙印,又隐约散发出新气息的小镇。
五月末,天气渐渐炎热,小镇虽有自东南方吹拂过来的风解解闷,但依旧有点燥热逼人。小广场显得比平日里热闹些,一大群流着鼻涕的小萝卜头追着两个小孩,在他们身后大声嚷嚷道:“偷鸡贼,偷鸡贼,哈哈哈哈——”
小孩子本不懂什么,那个时候连“偷”这个词都很少听到,一是物资太少,公家看的紧,二是只要品性高的人,是绝对不会去做“偷”的事情,于是被扣上“偷”这顶帽子的人,既罕见又会显得特别侮辱人,更可况是被骂“偷鸡贼”的两个小孩子。
大的那个努力挺起胸膛,稚嫩的脸上充满被羞辱的表情,强撑着回道:“我们才没有偷鸡,你们别乱说!”
小的那个是女孩子,瘦瘦弱弱的,巴掌大的小脸全是泪水,抽抽噎噎地躲在哥哥身后,胡乱念叨:“哥哥,哥哥,我怕!”
男孩一边护着妹妹,一边想往家的方向逃,他紧张地拖着妹妹的手,正要拐个弯,却不防被身后叫嚣的小孩子一下子用木棍击中后背,痛得匍匐在地。小女孩哇地一声蹲在地上,不停地用手摸着哥哥的背,嘴里呼呼吹着气,似乎要将哥哥的疼痛吹走。
后面的小孩们看兄妹俩被打倒,都哗啦啦叫嚷起来,高兴道:“噢噢噢,犯|罪分子被打倒了!反|动分子被打倒了!噢噢噢!”
“让他们游街!”不知道是哪个小孩从父母那里听来“游街”一词,高高兴兴地走上来,一把抓起小女孩的手,要用小绳把她绑起来。小女孩被吓得哇哇大哭,眼泪鼻涕流得满脸都是,她死命抓住哥哥的衣服,喊道:“不要,不要,哥哥救我。”
小男孩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想从对方手中夺过妹妹,却不料因为太瘦,被众多小孩一推,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上。哭闹声更大了,周围下班的镇民来来往往,却因为看见是韩家的小孩被欺负,都无动于衷地走掉,小孩子嘛,不会出什么问题的。卫生所的老医生今天没有被请去“学习”,他颤巍巍走到兄妹俩身边,试着解解围,刚开始小孩子们还因为忌惮老医生会扎他们的屁股而不敢出声,但不知是谁在人群中喊了一句:“他是反革|命分子,我们要打倒他!”于是小孩们都围上来,给老医生上了绳索,推拉着就要游街。
正在一老两小哭声震天的时候,突然从远处传来一阵怒吼:“住手!”
一群小孩抬头一看,远处有个高高瘦瘦的身影狂奔过来,他大步上前一下子拉开按住妹妹头的小孩,将他们身上七零八落的绳子解开,不说话但是恶狠狠地瞪了那群小孩一眼,对老医生说:“谢谢您,快回去吧!”
老医生抹了把眼泪,颤巍巍地走了。小女孩破涕而笑,一下子扑在哥哥的怀里:“哥哥,你终于来了!”
躺在地上的小男孩努力爬起来道:“哥,你来了!”
大哥的到来,给两兄妹吃了颗定心丸。大哥虽然人很好,但是被惹急了,还是会发火的,镇里的小孩可以欺负他们,但就是不敢欺负大哥。
看着一哄而散的小孩子,韩沉堂心里弥漫过一阵苦涩,他摸着弟弟妹妹的头道:“我们回家吧,妈妈等急了。”
兄妹俩点点头,一边一个牵着大哥的衣服正要走,突然小女孩惊叫道:“哥哥你们看,好漂亮的姐姐啊!”
顺着妹妹的手指,韩沉堂抬眼一看,离他们不远处,有个像故事里仙女一样的小姑娘站在那里吃棒棒糖。她穿着白色蓬蓬裙,黑亮的头发被梳成公主头,脚上是一双小镇居民都未见过的粉色棉袜与精致小鞋。小姑娘眼睛又黑又亮,韩沉堂似乎可以感觉到她长长的睫毛,像春天的绒毛夏天的嫩枝一样柔软,她的皮肤很白,白到把原本还算漂亮的妹妹沉水衬托得像黑炭小子,还有,她的嘴唇很红很软,嘟嘟地吸着棒棒糖。
短短的三秒,他脑海里已经闪过无数画面,那些一切关于美的字眼,都可以拿来形容眼前的小姑娘,但八岁的韩沉堂才读小学三年级,所以他能想到的词语很贫乏。
“阿宝,我们走。”小姑娘身边的婆婆拉拉她的手,阿宝吸着棒棒糖,好奇地打量下灰头土脸的兄妹三人,面无表情从他们面前走过。
“哥?”韩沉水眼馋地看着小姑娘手中的棒棒糖,咽下口水拉拉韩沉堂:“我们回去吧!”
韩沉堂回过神,一手一个拉着弟弟妹妹朝回家的方向走。
韩沉堂的家住在秀水镇最破的筒子楼,原本他们也是有单独的房子可以住,但父亲韩治德在赌完最大一票后,暗中将房子输给镇书记,一家人只有搬到筒子楼,和几十户人家挤在一起住。
夕阳西下,楼里家家户户大人小孩下班放学,将楼里挤得水泄不通,薛梅正费力将煤炉里烧得干干净净的煤球清理掉,一抬头看见兄妹三人浑身脏兮兮的,问:“又和人打架了?”
韩沉章与韩沉水垂下头不说话,薛梅叹口气,扶着腰站起来道:“下次不要这样了。”
兄妹俩默默点头,将绿色的小挎包取下来放在走道的小凳上,帮母亲清理煤球,准备生火做饭。薛梅揉着酸疼的腰,吩咐韩沉堂:“把屋里的柴火拿些出来,生好火我来做饭,你们去写作业。”
韩沉堂点点头,跨进他们所谓的“家”。这是一间极其简陋的屋子,斑驳的墙上似乎有泥块要掉下来,地上也是凹凸不平,整个屋子只有一大一小两张床,用一个碎花的帘子隔开,床头是一张破烂的书桌,书桌缺了一个腿,用砖头垫着。桌上摆满了书以及生活用品,书桌的一侧还有个带穿衣镜的衣柜,镜子已经破了,被人用美女画报仔细遮盖住,但还是避免不了摇摇欲坠。整个屋子看起来既简单又贫穷,连个值钱的东西都没有,唯一的优点是很干净,窗台还有一株破盆养的小草。
韩沉堂站在屋内逼仄的中心,快速将屋内扫了一眼,脑中不知想些什么,他弯腰从屋子拥挤的角落仔细拣出几块干燥易燃的柴木,走到外面拉开已经被熏得黑乎乎的弟弟妹妹,将柴木架起,把破布木枝小絮塞在柴火下,用火柴慢慢引燃,逐渐旺起来的火苗舔着往上窜,不一会儿柴火就烧开,韩沉堂熟练地将煤球烧个通红,放进煤炉里,又在上面添了两个煤球,并且对准了孔。十分钟后,三个煤球都燃起来,韩沉堂用铝锅装好水,准备烧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