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夏宫 ...
-
“殿下请过目，此乃工部新呈上的夏宫图，大人正在外头候着，说您看完了传他就行。”来人伏低了身子，将声音刻意压了下去，仍改变不了少年的嗓音。此人玄色外衣，鹦绿色镶边月白斜襟长袄，束了绿松石串珠腰带，上头别了枚镀金梅花镖，脚踩着炭黑朝靴，跪在一张小小的石桌前。
“夏宫的事儿，还轮得着特地上这来说，现在造夏宫的地方都住着些什么人，连江外六地都知道。让梁大人回吧，天这么热，他岁数不轻，出了点什么毛病上哪儿找人顶他的缺。”石凳上的人头也没抬，一滴汗顺着鼻尖到了面前的画上。
来人愣了一下，这才抬头看了眼主子，又低回去说：“陛下秋猎在外，您负有监国之任，现国逢大旱，各部大小用钱之事全都堆着，您不点头，没人敢动。”
“哎呦，他们也知道国逢大旱啊，”石凳上的人站了起来，丫鬟忙替他理了鹅黄袍子后襟。他歪着头看着面前的大作，似乎还算满意，终于抬起眼皮瞟了眼跪在前头的人，“那地方现在挤满了灾民，就算我批了，他在哪建？难不成派他小舅子的神威骑兵队踏平了棚户区不成。哼，他梁大人有吃有喝，家里藏了冰，上有顶，下有褥，倒还有心思拿着造夏宫的事儿来讨父王欢喜。”
“臣这就去回了他。”
“不必了，我亲自去，省得你为难。这个梁大人啊，可是出了名的小心眼。”似乎是为自己的想法感到好笑，他轻轻摇了下头，快步走出小院去向花厅。
梁大人已经在花厅候了小半天，刚来的时候风廊和花厅半个人没有，又不敢贸然进内舍，生生等了一个时辰终于逮到一个从厨房端了甜粥出来的婆子，这婆子再找到别院主人的贴身小厮，传到了驻守此处的铁卫陈魏宁耳朵里，这才有机会呈图。图被陈卫带走以后，花厅又是半个人没有，梁大人等得口渴，又不好使唤人奉茶，只能干挨着，眼看日头越升越高，肚子也饿了起来。此地主人非同小可，下人却稀稀拉拉少得可怜，连半个侍卫都看不见，这倒也证实了传闻。不过夏宫之事关乎到自己能不能补到侍郎之位，那传闻不理也罢。还在打量着花厅的摆设，身后传来了走路的声音，梁大人回身正看见一个穿鹅黄衫的后生，身后跟着玄衣王座铁卫，忙拜了下去：“太子。”
这白净面皮，长眼细眉的少年边说着“免礼，梁大人也坐吧”边坐下了。
“梁大人，城外的情况，您可清楚？” 梁大人舔了下干裂的嘴唇，“韬江边上聚集了大批难民，据户部的同僚报，有数万众。从受灾的三省仍不断有灾民逃到奉君周边，帝都危矣。”
“那这数万众中，青壮几何，耄耋几何，妇孺几何？”太子追问。
“这。。”梁大人语塞，抬眼看了下面前这少年的脸色，“臣不知。” 太子见他嘴唇干裂起皮，扭头对陈卫说了句“传人奉茶”，陈卫径直走出花厅就不见了人。
等人影都看不见了，太子才接着话茬说：“梁大人身为工部候补道掌司，管着夏宫的事儿，却不清楚如今住在夏宫那块地皮上的都是些什么人，真真怪哉。不过户部月中呈上来的奏本上却写得明明白白，青壮不足两成，耄耋四成，妇孺四成，这些人倒怎么就能让奉君危矣啊。”
“太子有所不知，臣指帝都有难，不是怕难民造反，虽说最近流传了些大大不敬的小调民谣，终也成不了气候，况且江外六地仍保有丰收。只是这批难民中能干活服徭役的甚少，净是些填粮的无底洞，帝都粮仓虽丰，时日久之，也难支撑啊。臣斗胆，荐帝都神威骑兵营前往城外扫清这些氓民，以保帝都安危。”
话说着，陈卫带着奉茶小厮已回了前厅，太子斜眼看了陈魏宁，得意又无奈的表情，接过茶碗，细细地品了一阵，才开口和顾不得烫小口嘘着喝的梁大人说：“让神威骑兵营出城扫荡难民未免大材小用了，这可是国之重兵啊，对付些老百姓，简直是大材小用，日后说起来在朝上也无颜面，况且出兵一趟花费不少。依我看，夏宫之事，不如等局势稳定，从难民中甄选青壮劳力，遣返妇孺后再说。不过既然梁大人如此关心帝都安危，不如由您起头，朝廷上下俸禄减半，以调动江外粮仓接济奉君周边的难民，既可解燃眉之急，又免得遭人非议我奉君强征地方粮油。此番功德，定可感动上苍，早日结束大旱。”
听完这番话，工部掌司已惊得脸色煞白，颌下长须沾满了茶水，好一会儿才蹦出几个字：“殿下，楠丰王那里老臣。。。”
“不妨，王叔那边我自会去说。还劳烦大人起草减俸书，明早朝上商议，梁大人，请回吧。“ 话已至此，这候补了十几年的老掌司只得行了礼告退，恨恨地走了。
“楠丰王那边，殿下准备如何交代呢？“待听到别院木门响过之后，陈魏宁问道。
太子听了这话却陷入沉思，半晌没有搭话。直到陈卫提醒他茶凉了才回过了神。把手中茶碗向桌上一撂，反问道：“魏宁，你可知我封太子位前和王叔说过什么？”
“臣不知。”
“我当然知道你不知，不然那我还真是小瞧了你。我登这太子位前，你也总和我出宫游玩，可听过那些民间小曲儿？行了，不用装了，那首‘奉君奉君，奉的不知哪位君，王座上下不见君，人间只闻楠丰王’的儿歌总听过吧。我父生性喜乐，国定之后确是无心理会朝政，王叔替他打理朝廷内外，替他找补国库供他享乐，朝中大小事宜均处理得当。我为人懒散，也不爱管这俗事，想着这辈子做个亲王就算了，每日里做些爱做的事，到老了就含饴弄孙，在儿孙的簇拥假哭中安安稳稳地去投胎。谁想大哥竟落马而死，我眼见父王一夜老了十岁，这时又是王叔力劝群臣捧我为太子。从那时到现在，我都十分不愿。只是那时候，我竟傻到跑到王叔府上，告诉他我不要做太子，不要做皇帝，反正他是父王的亲兄弟，为人仁厚，索性就由他继承皇位不更好？我乐得做我的御前闲人。。。“太子眼神飘忽，似是又想到了自己少年时无忧的日子，手指不住在藤桌边缘摩挲，又道：“他听了我的话，不住地摇头，嘴里只是说‘孩子啊，还是个孩子’，我真是太傻，我不知道我的这些话会给他，给我，给父皇惹来多大的麻烦，一心只想着大哥还在的时候，有他和王叔在的那个好时候。王叔说我最像父皇，我却从来没这么认为过。”
陈魏宁只能静静地听着，他不知道也不敢多说一句。这个人已经不是那个三皇子，这个人是太子，是未来皇位的主人。他不该动摇，不该软弱，不该对自己的臣子吐露心声。哪怕是将自己一切都献给了他的自己，也不该相信。
“魏宁，你看这工部掌司回去会和那些成天揪着别人只言片语大加挞伐无所事事的廷臣怎么说我。”
陈魏宁不假思索地答道：“臣不敢妄语。”
提问的人似乎并不为了得到答案，仍自说自话道：“明天怕是要参我好几本吧。说我无能，无开源之能，只会克扣大臣俸禄，他们这些人，实事干不出来几件，廷诽别个倒是个顶个的有才华，旁征博引明讥暗讽借古喻今花样多得很。上次奉君周边一个里长联合周围弄了个市集做点买卖，都被他们构陷说颠覆朝廷，这个人不过是因为自己辖区那块好地要被征去建夏宫罢了。哼，那个里长叫什么来着？”
“缁贡。“陈魏宁答道。
“你倒是清楚，你哥哥的人去抓的嘛，人现在还在大狱里头？听说还是个读书人？”太子问。
“回殿下，这人认为自己能当个青天老爷，身子骨弱，脾气倒是颇有青天大老爷的那个棺材板儿劲儿。”陈魏宁认真答道。
“哦？棺材板儿劲？形容得倒是生动，”太子将面前的茶饮尽，站起身来，脸上那属于少年的迷茫消失了。 “咱们换身衣服，去会会这个青天老爷。那帮酸儒和我过不去，咱也不能让他们好受！”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夏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