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越降魔记》洗骨岭

3、3

　　事实上人主有一个很简单的办法可以打败这个凶神一般的男人，只需要一个真相。
　　只是他不愿意，北夷的人主固执地觉着，这个凶悍而珍贵的男人应该是属于他一个人的，完完整整地属于他一个人，即便是恨，即便是痛苦。
　　一个晃神间，人主便被他的囚徒翻刀击中手腕，一失力后背上就狠狠吃了一刀，胡服后背裂开一刀巨大的口子，没有血，人主的脸色却是痛苦万分。
　　“郑简——”
　　本该守在大帐外的绿袖像是知道了什么一般冲进来，仓惶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瓷药瓶，倒了一颗药丸送递郑简服下，只一会儿的时间，原本因为重伤失血的北夷人主就恢复了气色，反倒是喂药的绿袖显出失血的苍白虚弱来。
　　耿少潜却没有这般细心观察出这些细微之处，只握紧了弯刀，对着郑简冷声道：“我不想杀你，不要逼我。”
　　不想杀。
　　多年来的痴念只换的眼前这人一句“不想杀”，可笑还是可悲？
　　北夷人主心底一片冰冷，然而他阴柔女相的脸上却是温和一笑，轻声说道：“死在你手上，我也甘愿。”
　　“你……”
　　忽然一声低沉苍莽的号角声音响彻大地，从王庭的最外围隐隐传来喧嚣的声响。
　　郑简直直地望向耿少潜眼中：“除了他，难道没有其他什么可以让你留下？”
　　耿少潜什么都没说，但他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好！”
　　郑简忽然大笑一声，横刀咬住兵刃，腾出双手将胡服的袖子卸下系在腰间，露出精瘦的上半身——那上面满是纵横交错的伤痕，或是来自于天选日的决斗，或是来自于宗族的背弃，又或是来自于某一夜荒原上狼群的厮杀。
　　耿少潜冰冷的目光闪了闪，然而，也仅仅是闪了闪。
　　站在郑简身后的绿袖咬紧了嘴唇，人主被当做北夷的旗帜，被当做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神明，却只有他最清楚这一切光鲜背后是怎样一具残破的躯壳。
　　北夷十五部的神明，他从来不惧怕敌人强大，可他害怕死亡，害怕死亡将他与心中所爱分割，从此雄鹰高翔于天际，逝者被遗忘在阴暗的地底。
　　外面的号角声再次响起。
　　郑简回过头，看了绿袖一眼：
　　“拦住那些想要带走耿少潜的人，不要让他们进入王庭内围。”
　　他转过头看着耿少潜无情的双眼，又加了一句：
　　“来多少杀多少，一个也别想活着回去。”
　　绿袖接过郑简丢给他的兵符，紧紧攥在手里，低头应了一声便转身离去。
　　“我说过，你拦不住我。”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人主笑着，将刀刃死死缠绕在了自己的手腕上，守在大帐通向外界的门前，一如当年他誓死守护在男人身前一般，只是当初他要阻挡的是寒夜里的狼群，今天要阻挡的却是当年守护的那个人。

　　绿袖刚走出王帐，猛地一俯身从喉咙里吐出一口热血，凝结的血块落在僵硬的冻土上散出最后一丝热气。
　　他已经替人主承担了太多伤害，很快这具身体就会彻底破败，到那时候又有谁能帮他承担以后的伤痛？
　　绿袖苦笑着，将骷髅面具覆在脸上，戴上鬃毛的头饰，披上黑色的狐裘，翻身坐上人主的马，大家就会把他当做人主，至少立马站在人群中不动的时候是不会被拆穿的。
　　“人主。”这时的兀秃儿终于赶了过来，神情却并不轻松，“有五百人闯进了大营，像是知道主帐的位置一样直接朝这里过来……”
　　才五百人而已。
　　绿袖心里想着，不做声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为首的那个人擅长骑射，膂力惊人，一路过来已经射杀了我部一百多人！”
　　兀秃儿说着，双眼通红显然是对这人动了真火。
　　装作人主的绿袖心里一个咯噔，忽然就明白了这次袭营的主力是谁，只是按照耿少潜一贯的风格从来是坚守抗敌，不做过多的消耗，这新任的守将不仅趁着北夷人南下贮冬前主动岀击，还派出了前守将耿少潜最得力的副手，却不知是什么样的心思了。
　　想事情的那么一会儿工夫，真正袭营的五百人就已经快冲到跟前来了。
　　因着要为打秋风做准备，大批人马已经在南调的路上，王庭里留的其实并不多，之前还因为兀秃儿摆谱，几乎把人都带去吓唬那五百个人了，没想着一万来人就真让五百人打进大本营了。
　　然而毕竟人主反应快，在这五百人入营之前回来了，把人拦住。
　　“夷奴，放我少将军归来——”
　　“夷奴，有胆你与王鹰爷爷一战——”
　　“夷奴，你个背弃宗族家国的祸害——”
　　世人只知如今的北夷人主是先可汗流落中原的遗骨却并不知他真实的身份，随着一声声洪亮的辱骂从远处传来，那折损了百来北夷勇士的弓箭手慢慢出现在绿袖的视线中，骑在马背上拉弓怒骂，果然是王鹰那泼皮无赖。
　　绿袖藏在骷髅背后的脸上顿时笑了。
　　如果是别人他还没什么把握，对于这个人，共事了一年多，他却是对这北门关第一弓箭手的软肋十分清楚。
　　带着骷髅的“人主”亮起手中的虎符，指引着身边为数不多的北夷士兵调动。
　　兀秃儿看着越来越多折损在王鹰箭下的勇士心中又急又恨，却慑于“人主”威严依命行事，不断将勇士送往王鹰的射程之内。
　　随着蜂拥上来的敌人愈见增多，王鹰再如何善射也只有一个人，很快就被北夷人靠近了，原本还在为折损的兵士心疼的兀秃儿很快就发现，单反穿过王鹰射程一半的北夷士兵都没有再受到弓箭的伤害，顿时回过头来，看向北夷人主的眼中更加充满了钦佩和敬畏。
　　尽管靠近袭击队伍的北夷士兵还是不少折损在了五百骑其他人的兵器下，相对于王鹰远程绝杀的利箭压力却是小了很多。
　　这人是天生的神射手，可惜他生了一双锐利的鹰眼，却只能看清远处的东西，靠身边越近就越是模糊，走到跟前便如一个睁眼瞎，什么都分辨不出来。
　　绿袖漠然地看着自己曾经并肩作战的同袍被圈围住，被杀死,心里想的却是背后那个男人，为他多争取，再多争取一点时间。
　　“少将军——”
　　王鹰一手建立的防护区终于被攻破，拿着弯刀的北夷人冲了上来贴身刀战，王鹰一个不慎便被一柄弯刀砍中了手臂，强弓连带着刚架上的三支长箭直接落了下来，低头一口叼住自己的兵器，右手抓了一支长箭便凭着感觉将箭簇插进了那人咽喉里替自己报了仇，还没来得及撒手又一柄弯刀跟了上来，只不过这一次是他身后的战友用性命替他裆下的。
　　“少将军……”
　　王鹰听得那人死前最后一句话念叨在耳边。
　　五百人，五百人，对拱卫王庭的一万猛士，他们一开始就知道这是必死的一战，不会有归途，然而有些时候就算明知道是一条死路也必须勇往直前地走下去。
　　“啊——”
　　身边的人死去越来越多，王鹰身上已经不记得自己遭受了多少次又让别人救了多少次，他只想在血色模糊视线之前射出此生最后一箭。
　　终于，他在密密麻麻的北夷军士后方看到了那一抹灰白的颜色。
　　“郑简……”
　　王鹰省下说话的力气，在马背上翻身，用脚蹬开硬弓，牙咬住弦，伸手捞出箭壶；里最后一根长箭，朝着“人主”所在的方向架了上去。
　　“唔……”
　　一个北夷士兵砍在了王鹰架弓的脚上，幸而那一刀还不够狠，没把腿骨完全斩断，长箭架的位置没变，他要忍住不能动，一动这一箭就全没了，又有几刀落在身上，他抖了抖，忍住没动。
　　王鹰屏气凝神，像是把一生的气力都凝聚在了这一箭上。
　　周围的杀戮都消退了，死亡和争斗被凝固在空气中，只有这一箭，带着前后五百人所有的信念朝前方头也不回地射了出去——
　　完成了最后使命的王鹰终于松懈下来，接受了自己的死亡，从马背上跌落下来，在他头颅撞向马蹄的那一刻脸上却是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表情，没有人看到他动了动嘴唇，那最后一句遗言——
　　对不起少将军……
　　北夷人吃惊地看着王鹰顽固地射出最后一箭，一直围绕在两旁的护卫第一时间反应过来，直接用身躯挡在了“人主”身前，只是他们并没有想到最后一箭有这样大的威力，在所有人凝固的目光中无声地穿过一、二、三层灼热的胸膛，最终插进了人主黑色狐裘后的心房里——
　　绿袖几乎没有感觉到疼痛，他只觉得心口像是被吹进了一股冷风，空空凉凉的，在这一刻他唯一想到的却是：
　　这具身体真的废了，那个人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