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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灼灼天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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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颜术提着袍子下车,由陆府小厮领着入府。一入大门,便是影壁,陆元衡平生嗜书画,其上,附有佳木浮雕,日前听家人介绍,此物原是仁宗朝时画院博士合理所作,几经流转落入陆元衡手中,之后他奉旨使金后,思家心切,专程遣人从临安老家将之运来。完颜术听过这故事,便爱上这块浮雕,每入府,必上前摸一把浮雕,今日也不例外。越过前院,颇有些寒酸的前厅显在眼前,完颜术住惯华宅,第一次来十分不习惯,腹诽书生到底是书生,总要做出番两袖清风,明明衣食丰美受不得委屈,家中摆设却要装出一番穷酸。
入了前厅,再往书房走,完颜术已经有些不耐烦。
“陆师傅为何不到我这里来教我。”
“我自有我的原因,郎君须知,归甫不是宇文公,做事自有一套原则。”
当日不能说服他,真是吃了大亏。完颜术咬咬牙,转身吩咐贴身护卫的徒单孝安今日早些来接自己。
书房门口随意杂株的月季,前日还未见花苞,今天已是一片姹紫嫣红,完颜术不禁看得呆了,随意而为之,竟能得花神以如此美景相报,深吸了一口馥郁清雅花香,完颜术才敲门进去。陆元衡正在临《寒食帖》,翻出一本赵岐和孙奭合著的《孟子注疏》递过来。
“小郎君,日前我们已经讲完了《孟子》,今日也不再说其他了,我这里有一本前人的注疏,你坐下来读读看,有什么想法就问老夫,可以吗?”
完颜术乐得清闲,拿起书就读。
一老一少各干各的,相对无言。
此时,已是五月,宇文虚中被正式收押已有一月,完颜术来往陆府亦刚满一月。
宇文虚中见茶已用完,也不唤家人,亲自起身去煮茶。陆元衡那厮正在如厕,故而此地只有完颜术和徒单孝安。许是年纪老迈之故,忽而起身,宇文虚中只觉心口一阵绞疼,并未在意,小步往外走。
徒单孝安侍立在旁,正开着小差。
忽然来了一阵诡异之风,不知何起不知何终,在场的并不在意。然而徒单孝义觉出一阵别样气息在四周徘徊,双眼不自觉地往宇文虚中身上望去。
一阵铿锵,在完颜术听来不甚熟悉。
‘是甲胄之声!’完颜术不禁面露惊怖之色,向徒单孝安打眼色。孝安随即手扶腰里剑,护在完颜术身前。
脚步声近,寒光乍现,刀剑枪棒簇拥之下,一位身披玄色重甲的小将军三步走到宇文虚中跟前。重剑霍然落地,右手凌空一挥,左右之人见此提绳而上,三两下将宇文虚中五花大绑。
“大胆特思,何敢放肆!”
这一把清脆声音特思认得,别开挡在眼前的人头,特思瞥见一位容貌俊俏的小官人,今日穿着汉人衣冠的他,更像汉人了。迟疑之思藏在心中,特思并未表露什么。南面行礼,不卑不亢:“郎君恕罪,特思奉命缉拿叛国要犯,多有惊扰,万望恕罪。”言罢转身即走。
徒单孝安知道特思身份,不敢军前造次,按紧了刀刃,別目看郎君,只见她双目如火,双手紧握。
“郎君,请记住,您是大金正统。他日成人,自当是万人之上,没人能忤逆您,一个也不能。”再见安初小郡主时,瑛哥对完颜术如是说。
“郎君,别问了,快些长大吧,那样,就没人能主宰你的命运了。”瑛哥的话在耳畔阴魂不散,完颜术只觉得刺耳非常。你的期盼,不过是一厢情愿,看这天下,谁人将我放在眼中,尊之重之。
“郎君。”
“回府。”
陆元衡回来,已是人走几凉,偌大宇文府,除却此一文弱书生,再无他人。
狱中
完颜宗固回过完颜宗弼,领着他往阴森的牢监深处行去。途中又不少囚犯伸出不成人样的手要抓取完颜宗弼的衣物,身后的牢头见状挥起手中刺鞭便打,不多时,刺鞭便染得血红,还带着蒸腾的热气。
宇文虚中被打得不成人样,躺在烂草里喘着粗气。他知道,他加密的文书早在被捕之前已经全数烧毁,完颜宗弼不能将自己如何。
“宇文公,别来无恙啊。”
宇文虚中听出这把声音是属于完颜宗弼的,忍者浑身剧痛,颤颤巍巍地坐了起来,靠着牢房的墙壁,啐了一口腥臭的老血。
“还没死。”
“我已找到你的罪证。”
“所在何处。”宇文虚中强打起精神,追问道。
“你家中书籍,甚多藏有谋反书信。”
“胡说八道!”宇文虚中咳出血来,任然高声应答。
“更有反书!”宗弼坐在宗固命人拿来的椅子上。
“如果说图书都算谋反工具的话,南来的士大夫家家都有,高士谈家图书比我家的图书还多,难道他也想谋反?”
“哈哈哈哈……”完颜宗弼大笑不止,转身对完颜宗固说:“擒拿高士谈。”
只见坐在黑暗里的宇文虚中浑身一颤,不复出声。
宗固随即派人给特思传去命令——“擒拿高士谈,高家百口,一个不留”。
“给他上些伤药,再换上干净的衣服,要雪白雪白的。”
“好的。”宗固知道兀朮的用意,这是要掩饰他们严刑逼供的手段,心中感叹哥哥的狠绝。
“陆大人,我家郎君身染重疾,不便上门,王爷吩咐小的知会您一声。”
“什么?几时的事。”
“昨日回来忽然发的病。”
“这么说,小郎君免不得要旷课了。”
堂下小厮闻此,满面狐疑。
陆元衡手捻胡须,霍然而起:“此病起于心内……我当亲自前去看望。”
昨日。
“京都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热闹了,上一次是什么时候我都不记得了。”说话的是一渤海老者,从楼上看去鬓发已然斑白。
“听说今日要斩叛国贼宇文虚中,我特地从外地赶回来。”
“这种贼子,千刀万剐都不为过。”
“怎么说?”
“这宇文老贼,从前叛宋投我大金,皇上亲之信之,甚至做了国师,谁知道,如今竟然背叛大金复投南人!这样的贼子,不该千刀万剐吗?要我说,在朝的宋人,应当一个不留,你看,从前有洪皓,如今有宇文虚中高士谈,如此前赴后继,是因为生来狡诈,本心下贱。”
同渤海人说话的是个穿粗布短打的团脸的女真人,没甚地位却很知道朝中风向,旁人问他从何而知,他只道:“我就是知道。”
在旁的有汉人听不下去,准备出手,终于因为人群之中押解过一班人贩而不了了之。
胙王正在宫中,完颜术便领着徒单四子,瑛哥并年长的侍卫在刑场边上位置最好的茶楼上观看。便是那女真汉子所在之处。
“郎君,楼下那厮出言不逊,孝义这就去教训他一顿。”徒单四子中年级最小的徒单孝义按耐不住。
“金宋不两立,宇文大人叛国之罪已然坐实,你这一出手,叫认识咱的看见,议论咱就不好了。你到解了气,王爷和郎君却要为你这莽汉惹祸上身。”
胞兄徒单孝恩见状冷言讽刺,说得孝义一颗火热的心如淋冰水,凉的敲得下冰渣子,旋即作罢。
在旁的瑛哥一直在关注郎君这边,容不得徒单家的小子捣乱,示意大哥徒单孝安好好管教一下这两位从弟。
“来了,来了。”
“那高高瘦瘦的便是宇文老贼。”方才的女真汉子生怕旁人不知似的高声道。
顺着那女真人所指方向,望去,可见百余身穿花白囚服的汉人,老的少的男的女的皆有,个个哭丧着脸,只有为首的老头一直狂笑不止。
因人犯众多,当兵的将人犯按人数分赶到好几处,宇文虚中则被押到另一边,单独一人在一处。收拾了四周早已摆放整齐的柴火,在监斩官的要求下,当兵的又郑重地洒了两遍油。
“宇文虚中,你身为国师,对我大金,却二三其心,多年在金却里通外国,心许南人。用心险恶,罪不容诛。所幸,天佑我大金,叫你罪行败露”
“哼,这些成语,句式,哪一样不是我大宋教你的!废话少说,要杀便来个痛快。”宇文虚中临风而立,昂首挺胸,大声呵斥家人不准啼哭,又骂了一通监斩官和金人之后,镇定自若的整理衣着,转身面南,行三跪九叩大礼,礼毕站正身子,高声道:“子文兄,叔通有负于你!”言罢拿起放在一旁的壮行酒,洒向四周的柴木,“九泉之下,再与你请罪。”
监斩官见他不卑不亢,虽厌恶他却也佩服他对故国的忠心,一直耐心等他做完最后一件事。
“点火!”一声洪亮的号令发出,早就准备停当的侩子手们齐举火把同时点燃了面前的柴火。被油浸润的柴火见火即燃,诡异的火舌欢快异常的在其间窜动。东风一吹,霎时间火光冲天,全场之人满目皆是无边烈焰,鲜红的火光之中,仿佛有成百上千的人影在痛苦中踏着阴森的舞步,各种恐怖的叫骂,求饶无情的咒诅着冷眼旁观的众人,围观之人无不惊恐胆颤,肝胆俱碎。
瑛哥紧张地盯着一动不动坐在椅子上的完颜术,看着她眼中映出的殷虹的火焰,猜不透她此时的心情。四周的空气凝结一般,身在其中,只听得到刑场上尖利的叫骂,烧得哔啵作响的柴火被滴下来的人油烫到而发出的嗤嗤的地狱之声。
万人肃穆,忽听得茶楼边上一个脸上染着火光的粗鄙汉子正在大呼痛快。
苍翠天幕一时晦暗,冲天之火不知是从天而降还是地府而来,黑压压的人头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红艳艳的烈火。
俨然人间地狱。
一声凄厉的嘶吼在忽然昏暗的天空中响彻。
“把那个混蛋千刀万剐!”
“陆大人请回吧,郎君说不想见您。”形容憔悴的瑛哥声音嘶哑的回过陆元衡。
陆元衡看着一身雪白不似从前粉黛的瑛哥,心中不由得凄凄然。想要说的话,终于不能出口。
“把那个混蛋千刀万剐!”完颜术霍然起身,双手拍在摆了茶水的桌子上,一时间叮铃哐啷不止。
那句阴森恐怖的话,是郎君说的。若不是亲耳所闻,瑛哥是绝不相信这样的话是出自心性纯良的郎君之口。
“不准去!”瑛哥拍座而起,喝住正欲转身下楼的徒单孝义,一双吓得冰冷的手用力握紧身旁那双同样冰冷的小手,瑛哥不敢随便开口,只能这样默默地,安慰郎君受伤的心。
她看见那孩子如火双眼中流出了亮晶晶的水,滴在自己冻麻的手上,仿佛滚烫的油一般,炙烤着自己的手,也在炙烤着自己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