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生草》谢薄言

34、故事

　　"有一个少女,她叫杨静,她是兵部尚书的女儿,武林盟主的妹妹,华音阁主的情人.总之地位显赫.但她在生命中的前一十四年都在晦暗的楼阁里度过,摹那些她不感兴趣的大字,一张又一张,度枯寂如水的生活.她于一十四岁打开阁楼的窗,第一次见到她的哥哥,她的亲生哥哥.她唤他一声,他便静静抬眼一望,走过,不留任何痕迹.一日一日,她望穿秋水地等待中,他终于肯攀上那扇窗,第一次为她梳头,那长长的青丝,在梳子尖利的齿中流泻,末了,他为她讲大漠孤烟的故事,他不知疲倦地讲,她不知疲倦地听,她一心希望这样的事情能延续,可是他们的父亲,那个一片忠心却古板封建的人,断了她心头一点点热.
　　哥哥被冠上"□□"的罪名,逐出家门,要带她一起走,可她说:不.便微小地守侯,等待他归来.
　　可是她没有等到他,她等到的是一生中另一个魔障.
　　踏青,似乎是成就千百回的因缘.
　　她站在湖边,是青涩的邂逅.那个站在湖心刻字的男子:卓王孙,便回头笑说:凡人羊权,遇上女仙粤绿华,也可长生不老了.
　　之后,便是美好的传说.
　　水晶沙漏,晶莹如古城外的飞天,岚烟中的蜃楼.她等着檐角的风铃轻响----他为她摘取,她等着他分花而来,然后静默地坐上一会儿,再拂柳而去.
　　那个时候,她不知道他的名字.想必,就是在年后,她知道了,记忆里,也只是一个布衣钢剑的少年,而不是华音阁主,那个名动天下的男人---卓王孙.
　　他终于提出娶她,她却如当年哥哥离去时一般,微笑但坚决地说:不.
　　是因为他说这话时把间架在了她父亲的脖子上?是因为她已经是败坏礼法的人?是因为她已经被许个另一个人?
　　不,都不是.或许杨静很早就懂得:卓王孙爱上的是女仙粤绿华,而不是杨静.
　　可她是杨静.
　　尽管如此,她依然爱他.很多年以后,她与相思重复这个传奇时,她依然可以微笑着重复他的许诺:静儿,你要嫁人,就嫁给我.
　　她没有嫁给他,可是她嘶哑着声音对他说:七日后,你来帮我梳头!一定!
　　他守信而来,如她的哥哥,用绕齿的梳理她的青丝.
　　她在他面前褪去全部衣衫,露出完好的自己.她说:你总说,我是个纸做的人,太脆弱,而今,我把自己全部给你.
　　不知那一瞬间,卓王孙有没有感动.他紧紧地抱住她,把沙漏打翻,她却坚决地摆好.是的,她以前,都依他,可是,现在,他们只有两个时辰.
　　两个时辰,是她最后可以与他厮守的时光.
　　而那两个时辰,她分明感到一滴冰凉的液体.
　　卓王孙,你是否为她哭了?为她的坚强而哭?为她的爱而哭?
　　答案永远不知.
　　只知道杨静在最后一刻,留给他最美的自己,也留给自己他最完美的背影.然后,她再不得光明,她只愿此生此后,留下的,都是他.
　　涸辙之鲋,相嚅以沫,遏不如相忘于江湖.
　　是的,相忘于江湖,你说的,静儿.
　　最后一刻,我曾奢望你回头望我一眼,但我知道你不会.你向来是聪明的,聪明到可以猜透我的心思.可是,从今以后,我记忆里的你也不是你了,只是一个留下衣衫给我，独自为我去寻找的少年.
　　你爱的不是杨静,我爱的也不是卓王孙."
　　室内唯余下蜡烛"噼啪"燃烧的声音,似乎连我们两个的呼吸声都没有了.
　　良久,我才向他怀中靠去一点,似乎是冷,想索取点暖意,我轻声道,近乎呢喃的语气:"十四,你知道吗?这是我最喜欢的故事,我每看一遍就觉得心被刀绞似的,可是我哭不出来,我只能一遍又一遍的读,却往往读到一半已经痴了.我喜欢悲剧,可是读过的那么多悲剧里,我从来没有像这样,像这样过渴求主角有一个好的结局.那段日子,我曾疯狂地试着为这个故事换掉结局,可最后悲哀的发现,没有,没有任何一种结局可以替代他.他注定是悲剧,也只有悲剧才能让他心碎的最完美.假若最后杨静嫁给卓王孙,不过是在他的眼睛里老去,死去,甚至到不了他的心中,她将不是他的传奇.她宁愿让他把她当作女仙粤绿华,当作他心中永远的传奇,也不愿意自己把自己在他眼里毁去."
　　我边说边绞着手心里的丝缔,直到手指发白,他静默良久,却一句话也没说.
　　"好了."我试着笑了一下,站起身,这才看清楚他的邋遢样子,我将手碰了一下他的额头,却在要碰到的时候收回,我笑道:"好好梳洗一下吧,我走了."说罢,在烛光的影子里退出去.
　　"不会是悲剧."在我要关上房门的那一刻,他轻声道,声音虽轻,我却听的一清二楚,可我装作没听见,"砰"的一声,将房门带上了.
　　"宁姐姐!宁姐姐!......"我大声唤着,敲着门.其实我知道可以从侧门进去,我出来前特意留的门,我知道他们可能已经睡熟,可我没办法,似乎只有这样大声呐喊着才能掩藏掉肺腑深处的那一声呜咽.
　　"来了,来了."一个人开了门,却不是兰宁,只是一个植夜的小丫鬟,她见着我,吓了一大跳,直退了几步,才颤着声道:"莫......莫姑娘吗?"
　　我无心理她,只恩了一声就往房间里跑去,她忙跟着来,问道:"下这么大的雨,姑娘怎么不带伞?"
　　我浑身淋的湿透,才猛然醒悟过来,我把挡雨的雨具都留在十四那儿了,忘了拿回来,可这一路上淋雨,竟都没知觉.
　　那个结呢?我猛然一惊,才发现那个一直绞在手心里的结不知何时竟也遗失在雨里.我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出去找,可步子忽然又停了:有什么好找的?且不说找不到,就是找到了,你又能怎么样?真的能像他所代表的寓意一直下去吗?不可能的,又何必痴心妄想呢?安然,经过了这么多的事,你还是这么心软吗?
　　"姑娘,衣服都湿了,赶快脱下来,换了吧,当心着凉."
　　我回过神,摇摇头,吩咐道:"帮我准备热水,我想清洗一下身子."
　　她诺了一声,出去了.
　　当心着凉.
　　可你是否知道,身子冷了不要紧,可是心冷了,再也挽不回来.
　　康熙自塞外回来,带回来太子二废的消息.
　　外面议论声一片,当然都是背地里的,我冷静的很,我早就知道是这个结局,没什么好希奇的,好戏还在后头,太子二废之后,争位活动加剧,康熙不会没预料到.接下来,就该是历史上有名的"九龙夺谪"了吧.
　　我一笑,将被子拥的更紧,北京的冬天冷的不行,我在现代自幼生长在南方,还真受不了这天寒地冻的天气,虽然加盖了几曾,依旧冷的连那笑容都是僵硬的.
　　"睡吧,睡吧,被子一盖,什么事都不关你了."我咕哝着,正准备将整个头都缩进被子里,"佟"的一声,窗子被震的几乎散架,我吓一大跳,只好爬起身,古代没羽绒服,所以我穿的很笨重,我摇摇晃晃地开了窗,见外面一片银白,知道是下雪了,可是既然不是下冰雹,刚刚窗子怎么响的那么厉害?
　　"莫悠!"老远听到有人叫我,我见十三一反前几日忧心忡忡,兴高采烈地朝我挥手,手里一个雪团顺势砸来,我一吓,忙躲了开,雪团就在我身后的墙壁上留下一滩水渍.我皱眉冲着他喊道:"别扔了,你多大个人啊!"
　　他无趣朝我做了个鬼脸,我把门打开,再次喊道:"要进就进,不进拉倒!"
　　他笑着摇了摇头,大步走了过来,一进门就抢占了我的火炉位置,连连咂舌道:"真冷啊."
　　我见没人跟过来,问道:"宁姐姐呢?"
　　他随口道:"她怕冷,还在房里歇着呢."
　　我哦了声,坐在他对面,不客气道:"让开,这是我家,你要是冷,让丫鬟再给你拿一个去,不要抢我的."
　　他瞅了我一眼,嘟囔道:"不跟你争,你昨晚去哪儿了,门拍的山响."
　　我不想说,只胡诌道:"去散步,怎么,吵着你了?"
　　他奇怪看我,道:"你兴致真好,下雨天散步.不过我昨晚不在,是兰宁告诉我的."
　　"你昨晚不在?去办事吗?"
　　"恩."他含糊应一声,显然也不想让我知道,我知趣,没再问,换了个话题:"外面形式怎么样?"
　　"什么形式?"
　　我白他一眼,道:"你别装糊涂,我虽然整天在家里,可这么大的事,还是知道的."
　　他呵呵傻笑了会儿,道:"你怎么关心起这个?"
　　我静默片刻,好不容易找了个理由:"不是我,是你四哥."
　　"那你怎么那么关心四......"见我瞪他一眼,又把话自动咽了下去,轻声道:"还好,皇上态度较冷静,并不像上次那样伤心."
　　我冷笑道:"废话,他都第二次废了,该是想过很久的,态度还不冷静,那他还配做皇上吗?"
　　他一窒,低下头去,忽然道:"莫悠,我觉得,你不像你了."
　　我心里一震,知道刚刚话说过头了,不过告诉他也没关系,于是漫不经心道:"你四哥不知道为什么不告诉你."
　　他一震,却早已预料般,道:"你恢复记忆了,果然."
　　"恢复了又怎样,不恢复又怎样,你看,我还不是在过日子."
　　"你都原谅了?"
　　片刻之后:"没有."
　　"怪不得......"他喃喃道:"你竟会选择和四哥在一起,原来,是这样."
　　我只是一笑,他神色忽然转为沉痛,低声道:"如瑟,其实我并不希望你这样."
　　"哪里由得你希不希望呢?你当初不救我,他当初设下那个局时,就早该想到现在."
　　他无话可说,苦笑道:"如瑟,你还在记恨."
　　"我本来就在为恨而活着,这肮脏的世上,我总得有个理由支撑我走下去."
　　"是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