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生草》谢薄言

18、背叛

　　春意已褪,我重新穿戴好.
　　我在帐篷里已点了灯,昏黄的烛光,我看到洁白的被单上凌乱而刺目的鲜红,仿佛一朵颓舞的玫瑰,我笑了,说不清是讽刺还是无奈.我坐在镜前,梳着长长的青丝.
　　脸已经毁了,那一道长长的疤,歪曲.我便侧着脸看自己,那真是一副绝美的皮囊,可是以前,自己怎么没注意到呢?
　　"醒了?"他半歪着身子,用手支着,我淡淡看他一眼,冷冷地说:"太子爷,你要气人,如瑟已经帮你气了,多谢你告诉我那些事情,从此以后我们两不相欠!"
　　他呆了一瞬,轻轻笑了笑:"这是自然的,不过倒没想到你真这么绝情,我到底还是低估你了."
　　我冷冷一笑,正待说话,忽然,一阵风灌进,我回头望去,看见本是早该来的两个人----
　　柳若,皇上.
　　我看着他们两个,他们两个也看着我.柳若的脸上是不可置信,她看着我看着她的目光,脸色渐渐苍白,皇上先是疑惑地看着我,然后看着呆了的太子,接着又看到被单上的血迹,脸色一沉.
　　我已回了神来,端正地做了一个礼,他什么也没说,只沉声说了一句:"你跟我来."
　　我应了一声,随着他走出帐篷,我对着柳若笑了一下,她脸色更是变得惨白.
　　我心里越发好笑,也有那一点绝望悲凉的感觉:原来你也会痛,你也会在乎我的,原来你也知道羞愧......
　　出了帐篷,日光照耀下来,我下意识地闭了眼睛,风吹过,真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我停了一下,跟在皇上后边走,一路上都有人行礼.然后到了皇上所在的地方,我跟着他进去了.
　　他没说什么话,只是坐下,闭上眼睛,揉了揉.
　　我也那么静静地站着,什么也没想,什么也没做.
　　"你什么都知道了吧?"良久,他缓缓睁开了眼.
　　我看着他,没有畏惧,他一直给我的那种压迫感突然就全部消失了,我现在什么也不怕,可是我宁愿我自己还懂得怕.
　　"皇上想如瑟明白什么?"
　　"想你明白朕曾经有杀你之心."
　　我面无表情地点点头,道:"该明白的都明白了,不该明白的也全都明白了,如果皇上要杀,就杀吧,反正一个棋子的命运,大概就这样."
　　他看了我一眼,也就只一眼,随即移开了目光,他望着墙,却似乎又穿透了,慢慢道:"其实糊涂是一件好事,起码你还觉得有那么多人宠着你,爱着你,哪怕只是表像,可只要真相被揭破了,就什么也没有了."
　　我看着他一瞬间流露出疲惫的脸,心里动了动,却立马沉静了下来,我静静道:"皇上这么说是什么意思?不觉得晚了吗?真相已经揭破了."
　　他转过头看我,眸子里光华流转,但马上又暗淡下去,他叹道:"真是毁了啊,你的眼里,已经变成了灰色."
　　我不动声色地笑了一笑,道:"这没什么,皇上可知道如瑟以前就是这个样子."确实,我在现代也就是一个拥有灰色眼眸的凉薄女子,而这,大概就是我的报应.
　　"我本来想杀你,现在看来不用了."
　　"是,我现在已经没有任何危害性,也没有任何利用价值了."
　　"我已经教过你,凡事不要说那么透,只能言尽于此了,你走吧,做你该做的事."
　　我福了一福,退出去了.然而刚出门,就见到一个人,一个起码我现在不愿意见到的人----十三.
　　我们默默相对站着,半晌,他问:"怎么了?我刚刚从二哥那里回来,见到柳若,她脸色很不好,问她什么她都不说."
　　柳若,我默默地想,随意答道:"她自然什么都不会说,你也什么都不用管,我现在不是我了,你也不是你了,走吧,我们以后相见怕已是两种情形."
　　他一怔,疑惑地看着我,我知道他大概还不知道那件事,于是只笑笑,空洞地笑,说:"皇上要见你,进去吧."
　　他脸色一沉,想问什么,里面传来咳嗽声,他终于是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进去了----
　　你还是犹豫了,就像皇上那天起杀我之心,你犹豫救不救我一样.我的事情你知道的最多,可是你还是会舍弃我,选择权利.
　　你还是会舍弃我,就像我现在要舍弃所有人一样.
　　我以后一直没有出去,再没有人见到我,就像凭空消失,没有出现过我这个人般,我躺在床上,一直睡,就这样天荒地老地睡去,不愿醒,这人世间的纷扰,我不愿承受.
　　柳若我也没有再见过她,我们已没有相见的勇气,或许我在这大清的缘分就断了,我甚至怀疑我就在这段时间归去.
　　可是没有,康熙四十七年九月四日,返京途中,发生了我回清朝的第一件大事:太子一废.罪名是:"专擅威权,肆恶虐众......对亲兄弟无情无义,纠聚党羽,窥何探听皇父起居动作,每夜逼近皇帝帐篷裂缝向内探视......"这一切阴谋对被他猜对了,可他即使对了,他还是做了,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不避免,是太有信心,还是那时候已经疯狂.
　　但这对我也算不得什么了,我知道他还会被复立,何况我现在根本就无心去想他,我成天昏昏噩噩,只是睡去.
　　回到紫禁城,一切物是人非.
　　我现在真的很讨厌物是人非这个词,但又有什么办法,我见到小荷,她原本很是高兴,可看到我们俩那个状况,什么也没敢问,我依旧那半死不活的状态,可是我还是有清醒的一天的,我清醒的那一天,一切也就结束了.
　　细雨纷纷,我破天荒地坐了起来,我让小荷叫了柳若来,我知道她一定会来,因为一切都要作个了结,这样下去,我们都受不了.
　　帘子一掀,珠玉蹦跳的声音.她脸色已恢复了以往的镇静,只是有点白,我微微向她点了点头,说:"你来了."
　　静默了一会儿.
　　"我知道你要问什么,还是我先说吧,你心肠一向太好."
　　"是,我早该明白,心肠太好的人总是受欺负的人.可是我还不曾明白你有什么动机."
　　"什么动机?"她讽刺一笑:"我哪有什么动机,不过一个女子的心思,你怎么会猜不到?"
　　我默然:"你和九阿哥什么时候认识的?"
　　"他送我来你这的前三个月."
　　我点了点头,疲惫地闭了眼:"那如此,真是没什么好说的了,我们之间,有这样一个了断,未尝不好."说完之后,我以为会听到她走的声音,却没想到,她说:"不好."
　　----不好.
　　我蓦然睁开了眼,眼前的这个女子突然变了,她看着我,眼里有骄傲嫉妒的光,她说:"不好.我希望你再也不要和九爷有接触,我希望你,不要再纠缠他!"
　　本来就麻木的心,突然又被戳了一刀,天旋地转也不过如此,我几乎问不出来一句:你再说一遍.
　　她轻蔑地笑了,妖娆,或许这才是她本来的面目,只是我看不清,她笑道:"对,是纠缠,我们之间一切本来应该简单明了的决断,才对得起这样一场朋友的背叛.可我从未把你当做相知的朋友,一直都是在你身边演一场戏,从来不曾真心待过你,你在我的眼里只是一个"情敌"的角色,我所做的一切,都只为让我在你的心里的分量最重,让你最信任我,爱之切,恨之深,你抢走了他,我要让你伤到最深最痛!"
　　喉里腥甜,我几乎要喷出一口血,可是我没有,我看着她,只能看了,然后我笑了起来,起先声音很小,后来越来越大,血就顺着口涌出来了,我笑的说不出话,说不出话,我笑着看着她走,看着她走,没有一点留恋......
　　眼睛模糊了,不是哭,我不会哭，起码不会为这种人哭,我的嗓子似乎哑了,渐渐连笑也笑不出来,我感觉有人在哭,她抱着我,不停地流泪,我渐渐看清了,是小荷.我似乎什么都不记得了,我努力地笑,笑的好看,可是我忘记了,我的脸早就被我自己给毁了,我笑着说,嘶哑地安慰她:"别哭,小荷,别哭......"可嗓子似乎痛的麻木了,只有一点点宛如锯木的声音.
　　她呆呆地看着我,随即又是放声大哭,她紧紧地抱住我,大哭道:"格格,求你了,哭出来吧!你不要这样,什么都在心里掖着......我求你了，哭吧......格格,我难受......"
　　我没有哭,只是笑着,似乎我只剩下这一个表情，我喃喃地说:"我也想哭,可是我要为什么而哭?我怎么哭都......哭不出来啊......"
　　雨下得更大了.
　　我正在努力学做一个正常人.
　　我像往常一样给各个人请安,陪皇上下棋,没有人敢议论我脸上伤疤的事,也没有人敢议论太子.我陪皇上的时日渐渐增多,我看着他日渐垮掉,知道他是在为他的儿子们忧心:如今太子被废,诸位阿哥争位活动加剧,特别是"八爷党".我再也没见过十四,不知道是他躲着我,还是我躲着他,不过反正结果都一样,两不相见.
　　我算着时日,算着太子什么时候复位,结果等到了大阿哥对康熙上奏:胤礽所行卑污,大失人心.相面人张明德曾相胤禩,说他后必大贵,今欲杀胤礽,不必出自皇父之手.
　　我在一旁听着冷笑,康熙果然听着气的跳起来,把大阿哥骂了下去,我心说:你这不是典型地找死?康熙最讨厌亲兄弟之间互相残杀,这下,恐怕你连你八弟皇位都无望了.那么,八阿哥,你在我身上花的心思也都白费了吧?
　　想起八阿哥,不禁想起那日湖上的合奏,心头微微恍惚,又有些刺痛:再也回不来了吧,莫逆于心.或许我一直是自以为看透你,而你,才是真真正正看透我.
　　十月十五日,三阿哥揭发胤褆用巫术镇魇胤礽,朝中大乱.
　　十一月十四日,畅春园中，诸臣齐奏八阿哥,康熙不语.
　　我只管在旁研着墨,均匀的,一下又一下,反正什么也都不管我的事了,我彻底一闲人.我有时整天整天在皇上那儿过,就晚上回去睡觉:那清冷的地方,我真的不愿待下去.
　　小荷最近也沉默许多,我心想着:她怕是也要大了,她是我唯一在意的人了,我不会让她受任何委屈,我要她一直幸福.
　　又是一年,但宫里的气氛却是不同寻常的"喜庆".
　　宫宴我是不得不去的,康熙最近待我好的多,因为他实在累了,他没有心思再揣度我,他只想有个人陪着他,像亲人一样无所顾忌地陪着他.可惜我也不是无所顾忌,我只是已经麻木了,但最后效果都一样,谁还管那么多呢?
　　我穿着白衣,汉服,像在祭祀着谁,但其实我谁也不祭祀,我只是祭祀着我失去的东西,我曾经还相信着的东西.
　　因为大过年穿白衣,实在太显眼,就是坐在那里,也没少人看我,我只是斟着酒,一杯一杯地喝,醉了,也好.
　　一个人在我面前坐下,按住我的手,然后握紧.
　　我始才抬头看他,淡淡道:"放开."
　　他眼里是什么样的感情,我已经看不懂,我也懒的去懂,他半晌,默默道:"对不起."
　　对不起,就这三个字.
　　心里震了一下,我苦笑道:"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
　　"我没有救你."
　　"这不打紧的.你是皇子,我只是你的一个朋友,你不可能为了一个朋友放弃那么多,我或许怨过你,但现在,已经过去了."
　　他叹了一口气,道:"是都过去了,可是我希望还没有过去,看你这情形,你是准备把一切都抛掉了,也不再给我们机会了吧."
　　我默然了一会儿,道:"机会吗?不是我不给,是你不要.你就算要了,又怎么样呢?总会走到这一步的,我们不是一样的人."
　　"不!我们就是一样的人,我也不奢求你给我机会,我只是希望我再去看你时,你不要拒绝.我即使不能再成为你的朋友,也永远不会是你的敌人!"
　　"永远?"我笑了两声,心里似乎又有泪,我抬头看他,眼神难得的清亮,我什么也不顾,大笑道:"好!永远两个字,何其珍贵,即使不能做朋友,也不会是敌人!就冲这两个字,我敬你!"
　　他的眼里,也有了火,我正要用杯敬他,他止住了我,他拿来两个碗,笑道:"我们第一次见面,也是这样喝酒,可惜酒不醉人人自醉,你最后还是醉了."
　　我莞尔一笑,端起碗,略略示意,倒入了喉----
　　酒不醉人人自醉,今天,谁又会醉?谁又会伤?谁又会喜?谁又会忧?又是谁的目光,这样灼人?这样悲伤?
　　罢!罢!罢!十三,唯愿与你一场醉,索取这片刻的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