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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斗皇(下) ...

  •   四、

      太行古道险恶难行,据说是雨后迸发泥石流,将连夜赶路的良王连人带马卷了下去。
      意阑珊几乎是毫不犹豫从崖边纵入云雾。
      这崖有多深,她能撑到哪一步,她不确定,那人若真从此处坠崖……她总得去一探究竟。
      急坠间山风呼啸,余光瞥见石壁一处崖洞,她袖中铁爪飞射而至,借力提身,转瞬人已到了洞口。
      却是双脚落地瞬间,一抹寒气直逼喉管!
      “你……”
      长枪的另一端紧握在一个男人手中。
      他右腿受了伤,虚弱倚在石壁上,浑身警戒着,唯双目圆睁,像是从未想过会在这穷山恶水处、狼狈不堪地与她重逢。
      他尚安好、他尚无虞。
      意阑珊率先反应过来,音色铿锵:“良王殿下,属下是奉——”
      “奉皇兄之命前来寻我的嘛。”他哈哈两声,扔了手里的枪,“意阑珊,几年不见,你会说的还是只有这句吗?”
      意阑珊动手为东彤包扎,而直到将他和自己拴到一处,她才生出劫后余生的忧心。
      边关三年历练,东彤早非少年身形,以她带重伤的他上去,多少有些冒险。
      遂将腰间绳索扣得更紧,手臂从男人左肋穿过紧环住他,以亲密姿势,行忠诚之事。
      “属下带殿下上去。”
      “喔?意统领可不要勉强啊。”
      仿佛为了印证这话,上攀时他整个人都挂在她身上,一阵邪风后二人纸鸢般被吹了出去,眼见回拍崖壁,意阑珊腰身一折,将自己垫在东彤身后。
      “砰”的闷响,山石窸窣抖落,而她埋进了一个异常宽广的怀抱。
      意阑珊抬头,见东彤看她的眼神从震惊到不解,从愠怒又归于平静。
      “意统领好歹是女子,叫本王这身筋骨一撞,焉有活路?凡皇兄旨意,意统领总是粉身碎骨也再所不辞。”
      如果我说,并非为陛下旨意呢。
      最终意阑珊还是选择了沉默。
      甫一登顶,即有亲信分别将他二人团团围住,远隔人潮意阑珊遥望,东彤至始至终没有再回首。

      良王伤势不轻,回京的路走走又停停。
      他受伤起居需人照顾,同行没有女眷,最后自就落到意阑珊头上。
      东彤折腾了她几日,大抵觉得没意思便作了罢,倒是意阑珊体贴地找了个良家子,而这一服侍便出了状况。
      那女子半夜爬上良王的床,被意阑珊抓了正着。
      意阑珊一拉一拽间她就跌得灰头土脸,再从意阑珊淡漠的眼看到她覆了银甲的手,当场哭晕过去。
      后几日良王亲信都在议论,那个腰肢宛若杨柳的女人多么风情瑟瑟,良王为何不要。
      东彤哪屑与这群莽夫为伍,呲笑:“少废话,本王的心上人还等着本王干干净净回去呢。”
      意阑珊于门外浅听,有人再问,东彤无论如何都不说了。
      入城前晚,今春梨白全开了,又被忽来夜雨摧得憔悴,东彤凭栏远眺,唇边叼着一朵细细嚼着,仿佛是近乡情怯。
      意阑珊探究的视线引起他注意:“意统领作何这般看本王?”
      “曲殷殷入宫封妃了,她以为你已遇难。”她分明看到他的背影一僵,顿了顿才道,“由我来说,总好过你从旁人那里听到。”
      像是过了许久,东彤嗓音喑哑:“以为我死了,她作何反应?”
      “哭了数日。”
      “那意大人又作何反应?”他仍旧头也不回,“为本王哭过吗?”

      这几乎是其后两年间,东彤和她的最后一次对话。
      他一度像是遗忘了曲殷殷,回京后只致力做个闲散王爷,每每东宁提及给置职衔就称病躲在府中,反倒骑射狩猎样样不落,引京中贵胄竞相争仿。
      这样的闲情逸致,令意阑珊怀疑遗诏是否真的存在。
      她甚至想,若东彤愿意演一世兄友弟恭的戏,东宁能否就此罢手?可皇帝还是着手打压曲家。
      东彤是明知太后皇帝都在试探他对曲殷殷的私心,还敢咬着婚事不松口,甚至以身犯险去赴她之约。
      他心里储着一个人时,为什么总是要倾尽所有不可?

      伴驾夜游后,意阑珊恭送了东宁,子时已过,闇夜中有影子向意阑珊禀报良王行踪。
      她忽略所有对他们久别重逢、一诉衷肠的叙述,直取关键。
      “你说他去了一趟旧宫才走?”
      不等下属答“是”,她的身影已消失在夜色中。
      旧宫有十一座白玉桥,架于曲水碧波上,左起数第六座,右起亦是第六座,便是少年东彤每每输了比武懊恼藏身之地。
      他躲在桥底骂骂咧咧,她就盘腿坐在桥上偷听,直到他气消出来前一刻又翩然离去。
      意阑珊驾轻就熟飞至桥下,伸手忙在内壁一阵摸索,果然触到块松动砖石。
      借着月光,她看清中间已凿成空心,仿佛曾秘藏一个锦盒大小的物什。
      譬如,先帝传位遗诏。

      五、

      趁胜追击夜探王府,意阑珊没有费太多功夫就找到了那锦盒。
      沉香木雕着祥云,老旧斑驳,还落着一把锁。
      比想象中轻太多,竟是足以颠倒乾坤之物?而他为了曲殷殷一面之词,沉寂两年后下了这样大的决心?
      意阑珊眸光晦涩,被无谓思忖耽误了时间,屋外一阵脚步,她堪堪将锦盒别到氅内,那厢良王已推门而入。
      他似是刚沐浴完,月白长衫外只罩了件鹤氅,墨发氤得肩头一片濡湿。
      四目相对时,他惊奇地眨了眨眼:“意统领怎么不提前知会一声,本王也好略备酒菜、换衣恭迎。”说着亲手斟了两杯佳酿,碧杯金汤,取一酣饮而尽后才道,“意统领欲找的东西,可找到了?”
      他尚还镇定,是不知道她已得手。
      意阑珊诚恳劝道:“请旨回关外罢。曲殷殷不值得你这样。”
      “那谁才值得?”东彤一哂,“你吗?”
      旧事重提给了意阑珊极好借口,她佯装不悦转身要走,被一句突来的“站住”定在原地。
      东彤问:“你腰间别了什么?”
      意阑珊的回答,是反身一掌击去。
      东彤何等自负,自提掌相迎,砰的一声后却觉手心异常痛麻,才想起她那刀枪不入的银丝手甲,气得额角饱胀:“当初支个女人假借服侍,将本王摸遍也没找到,意大人亲自登门,以为找到的那个,便是了吗?”
      那杨柳腰的女子确是东宁之令,那时是她,临时改了主意。
      但良王眼下反应——
      意阑珊抽出锦盒,指间剑气打落铜锁,翻开一看,才发现内里存的,果真不是诏书!
      一根极为素白的玉簪。
      那年他说他亲手雕给曲殷殷的。
      经年后,意阑珊方才扑捉到簪头乳色玉兰瓣下,那尤为隐秘的二字,仿佛满含少年无法启齿的羞涩,和辗转唇舌的情意——她的名,阑珊。
      她蓦地抬头,脑中千思万绪汹涌成狂,偏没有哪一句可以出口。
      东宁信手取来,含笑看她,五指突然一紧,那簪便清脆地在他掌中断成数截。
      “你不会以为事到如今,我还喜欢着你吧?”
      意阑珊垂首看那些碎玉,唇瓣轻哆。
      东彤像是爱极她的反应:“我那好皇兄打压曲家、令殷殷难安,无非是想引我出手,我何不就此顺了他心意。”
      她恍惚喃喃:“曲长丰勾结外番、野心勃勃,陛下早与他不和,与你没有干系。”
      东彤像是听了什么滑稽的事:“换做是你,这话你会信?母妃早逝,父皇殁得不明不白,我又险些遇袭。如今不是为了任何人,是我!要拿回本属于我的东西!”
      意阑珊被他的大逆不道惊得惶惶,只道他坠崖一事,断不是东宁所为。
      “你看你,无时无刻不在维护他,怎么偏偏从不承认你对他的爱慕之心?”
      这话自他口中说出,最令她钝痛。
      意阑珊撇过头:“我没有。”
      “你没有?”
      “我说没有!”
      东彤抚掌大笑:“恼羞成怒了?终于放弃策反本王了吗?跳崖救人也好,掩护本王也罢,每每你因他而被迫对我表现那些虚情假意,我只觉得令人作呕。”
      他振振有词说着扶保正宗才是大义,其余一切野心之辈皆是乱臣贼子,为首的便是结党窃国的东宁——
      意阑珊陡然扬手,垂于男人脸侧的金丝流苏随着数根鬓发,齐齐而断。
      他颊边有伤口细而薄,不见红。
      东彤用指尖轻捻,轻叹:“这才是我认识的意阑珊,顽固至极,愚忠至极。你选择东宁,我从没有怪过你,只是看在过去七载情分上,你当依我一事。”他目光灼灼,“此战避无可避,纵来日舍了这身血肉,我也决不会再退让——望君,亦然。”
      翻天覆地,心神俱碎。
      她和他,他和他,都回不去了。
      是她存了妄念,以为凭一己之力能悔棋重来。
      意阑珊心痛如绞,却是心中越绝望,面上就越淡然。
      她将剩下那杯一饮而尽:“以此酒立誓,愿承君一诺。”

      六、

      良王一改荒唐,领了正三品户部侍郎一职。
      他数次赈灾有功,民间呼声渐高,偶有几回天降异象,竟还流出真龙未归位的说法。
      光是曲氏,尚不足以撼动根本,但若加上良王兵马,胜算至少能有五成,曲长丰到底不等了。

      万寿节,群臣进宫向皇帝祝寿,曲长丰联合东彤发难,持先帝遗诏,言辞凿凿要除佞邪,迎真皇归位。
      这是一场双方谋划多年的硬战,若不是意阑珊事先得了匿名密报,怕不能将良王的用兵算无遗策。
      禁军很快占了上风,意阑珊以身诱敌,腿上连中两刀后反擒了曲长丰,交押后直奔侧殿外围。
      这边的形势愈发一边倒,逆党横尸片野,东彤半身染血,面色乌青,以长枪勉强支地,已无战意。
      包围他的禁军不敢轻举妄动,见意阑珊来,直让出一条路。
      意阑珊直揉身而上,在众人都以为她会给出最后一击时,她稳稳架住东彤,带他突出重围!
      “为什……”
      “你中毒了。不要说话。”
      她看清步兵身后全是机弩手,战中用毒,本不在她和皇帝制定的计划中!
      宫内混战,她不能硬闯,只好将毒发昏迷的东彤藏到旧宫里。
      意阑珊顾不上腿伤,撕开他衣衫,将细如牛毛的毒针一根根吸出后再逼毒血,而无论她怎么努力,他都越来越僵凉。
      不知何时下起雨来,寒意入骨,萦绕鼻端的全是他的血气。
      “你不要死。”意阑珊将他的头抱在怀中,“我知你有未尽之言,就算天下人都疑你,我也不会。你醒来,全部告诉我——”
      东彤仿佛有感应般眼帘微颤,她就将他抱得更紧。
      “我知道以前每年先帝生辰你献的礼都是亲手所做,知道太后稍有病痛你就会缠着太医,知道陛下犯错五次里有三次是你顶替挨罚,知道你是真心喜欢过我……”意阑珊双目一热,“我也喜欢你。”
      怀中人缓缓睁眼,从来清冽的眸色满是疑惑。不等他有力气开口,禁军已团团包围此处。
      意阑珊将东彤安置好,拖着伤腿只身出去。
      东宁战袍未褪,一身戾气:“若不是朕太了解意大人,怕会认为你有意窝藏逆贼。”
      “陛下明鉴,匿名密报并非凑巧,城外良王军马更无道理毫不动作,一定还有未解之谜。陛下再容他一点时间。”
      “好!朕便在此听他说。”
      少顷,东彤的声音从桥下幽幽传来,却道:“我没有苦衷。过往种种,皆是本意。”
      意阑珊听罢面色煞白,东宁更是止不住浑身颤抖:“好一个皆是本意,简直死不足惜!来人呐——”
      兵甲齐响。
      “陛下!”她强行跪下,腿侧伤口里白骨森然,“陛下这些年心中的苦,我一直感同身受着,故此知道若就此失去良王,陛下将永远难安。我毕生所望与陛下的并无不同,只盼家国太平,陛下与他,都如从前安好。陛下三思啊!”
      东宁哑然,急垂眸掩饰,冷哼:“说来说去不都是让朕赦免他?此等深情,莫非意大人亦苦恋他?你难道忘了,你做影卫,一世不能嫁人。”
      “你不能……什么……”
      身后传来虚弱嗓音,是东彤步履蹒跚冲了出来:“他说……你不能什么?”
      她到这时仍眉目淡然:“我一世,不得嫁人。”
      东彤气急攻心,一口黑血从嘴里直喷出来。
      几乎是同时,意阑珊和东宁冲上前拥住了他。
      “怎会如此严重!”东宁先前所有镇定冷酷,在眼见胞弟濒死模样时化为乌有,“你为什么就是不服输?你明知道只要你肯坦白,我就会既往不咎!”
      “阿兄,若我执意什么都不说,你……会杀我吗……”
      这句问话倾尽东彤最后一丝气力,他的头软软垂下。
      东宁厉声传唤太医,忙掏解药,他手抖得喂不进,意阑珊就连忙接过,尽管东彤咽得少吐得多,微弱气息终是稳定了。
      随身带着解药,是东宁从没想过真的要置东彤于死地。
      若逼他到退无可退,他是否就能告诉他真相?
      但所有真相若要用胞弟的命来换,他绝不会要。
      东宁以手掩面:“是我不甘,我那么爱父皇,那么爱阿彤,怎么能容忍他们的背叛……”那嗓音越来越哑,“但爱都爱了,又何必追究得失。”
      意阑珊知道,东宁虽然意难平,这些年却勤政爱民从不懈怠,是因为他一天也没忘过先帝生前教诲。
      先帝,那一年,您的圣谕究竟是什么?
      她抬头,见雨后长空碧色如洗,暮光自天际徐徐漫来,仿佛送来云深处谁的低语。
      却这时,先锋御前急报,城郊外番兴兵三万,越境突袭!
      曲长丰玉石俱焚的最后一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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