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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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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一个小小的沂水山庄,比得上我的千秋教么?”
回答他的是不算平稳的呼吸声。
左冲在床头坐下,阮韶睡得并不算安稳,披散下的头发几乎遮挡住了她的左半边脸,却仍可看的出眉心紧皱,双唇紧抿,脸色仍是苍白苍白的,冷汗一颗颗从额头上冒出来。左手僵硬的放在一旁,右手横挡在胸前,拳头攥的很紧,看得到皮肤下面一根一根的青筋。
将她额前的头发小心翼翼的拨到脑后,左冲面上的神情慢慢变得柔和起来。只是,在视线触及到那只缠着厚厚绷带的左手时,左冲立即侧过头,眼睛深处便流露出了些许后悔和极大的迷茫。
手中冰凉的温度惊醒了他。
左冲看向手中的匕首,视线在刀柄处那笔锋锋利转角却柔和的“含光”二字上停留了许久,然后小心翼翼的将那匕首放入了阮韶的左手中。只是,匕首还未彻底放下,左冲的唇角便溢出一抹低笑来,笑容中是说不出的苦涩。
怎么会忘了呢?她的左手,可是自己亲手毁掉的啊。虽然对她说着会治好,可只有自己才知道,那句话到底多没有底气。
他这般想着,然后将那匕首从阮韶的左手中抽出,重新放进了她的右手里。
触及到熟悉的温度,阮韶下意识的握紧了手中的匕首,就连神色,也稍稍放松了些。
做完这些,左冲站起身,朝外走了几步后就低咳了起来。
他抬手抹去唇边咳出的血,脱下身上的外袍,露出里面的单衣。
胸口处却是一片血红。
他解开单衣,赤裸的上身留着许多大大小小新旧交加的伤疤,左胸处的伤口向外翻出,结了一层暗褐色的血迹,甚至还有红色的鲜血正在缓缓渗出。
有敲门声传来,他却只是置之不理,然后毫不在意的拿起了桌上的三七,用力一握,三七就在他掌中化为齑粉。
将已化成粉末的三七完全撒在伤口上,左冲系好单衣,披着外袍,然后开了门。
凌忍冬走了进来,见房间里的铜镜碎了一地神色变了变,最终却是什么都没说,默默的将手中端着的盘子放到了桌子上。
里面有一个空碗,两双筷子,一大碗饭,一碗白粥,一碟咸菜,一碗萝卜干,一份椿叶煎蛋以及一碗肉汤。
“阮姑娘刚醒,喝点白粥比较好。”他对着左冲解释。
左冲拿起装满饭的那只碗,用筷子剜下一部分放入另一只空碗中,然后每份菜都夹了一部分,又将肉汤也倒了一些进去,最后还倒了一部分白粥,这才将碗摆到了凌忍冬面前。
凌忍冬接过碗,取出另一双筷子就开始快速的吃起饭来。
吃完后,他便恳求的看向左冲:“我能去看看我妻子么?”
左冲没说话,只是开始吃起饭来。
但相处了半个多月,凌忍冬已经明白,左冲已经默许了。
他走向床的另一侧,那里的地上铺了一层木板,上面是几层干草和十分破旧的棉衣,最上面则盖了一层半新不旧的被子,里面躺着一个睡得极为安详的约莫二十四五岁的女子。
“素娘……”他低声呢喃,伸手抚向女子的脸庞,手却颤抖的不成样子,“都怪我没本事,害你受苦了。素娘……”
短短半个月,自己的妻子已经瘦得不成样子,连脸色都泛着青白。
他摇摇晃晃的站起身,眼泪终于掉了下来,没入了干草里。
他抬手擦掉眼泪,然后走到左冲面前,低声请求道:“请您暂且解开她的穴道吧。素娘都已经三天没吃东西了,再这样下去,我怕她撑不住。”
“三天而已,你急什么?”
左冲吃完了饭,这才懒洋洋的打量了他一眼,无所谓的开口,“反正也死不了。”
“可是阮姑娘都已经醒了。”凌忍冬急了,大声吼道,“你说过的,只要她醒了,就会放了素娘的。”
“给我小声点。”左冲急急看了床上一眼,见阮韶并没有醒来的迹象,这才放下心来。
他起身,走到凌忍冬身前,用力踹了他一脚,才恶狠狠的道:“我说过那句话么?赶紧给我滚远点。”
可听了这话,凌忍冬不仅离开,反而几乎是绝望的喊道:“你怎么可以说话不算话?”
“没听见我说的话么?”左冲的声音压得极低,眼里却已经有了杀意。他上前走了一步,捏住凌忍冬的脖子,将他整个人都提了起来,“你以为我不敢杀你?”
“左冲。”
再平静不过的声音,无波无澜的没有丝毫感情。
左冲松了手上的力气,将桌上还有些温热的白粥端了起来,然后向阮韶走去。
摔在地上的凌忍冬先是大口大口的呼吸,然后猛烈的咳嗽起来。
“喝点东西吧。”
原本放入阮韶右手中的匕首已经不见踪影,左冲却只是神色如常的将阮韶扶着坐了起来,然后将手里的白粥递了过去。
阮韶却只是看着那边不住咳嗽的凌忍冬,眼神中浮上些许同情和怜悯。
“你想杀了他。”她侧头看向左冲,睫毛微微向下垂,语气却十分肯定。
“他救了我。”
没等左冲回答,阮韶抬了眼,继续道。
她的眼神和初见时一模一样,干净的没有丝毫情绪,没有怨恨,没有痛苦,没有祈求,没有悲愤,没有恨,当然,也没有喜乐、温暖和爱。
“我不会杀他。”
左冲避开她的视线轻声说,过了一会却又补充道,“他还有用。而且,”他看向阮韶,神情认真,“你的命是我救的。”
喉咙终于变得好受一些,咳嗽已经停止,凌忍冬却仍旧怔怔的坐在地上,视线黏在素娘所在的方位上,脸上的表情绝望的似乎下一瞬间就要落下泪来。
看着他的表情,酸楚瞬间从心里涌了出来,阮韶用右手捂住嘴巴,轻轻地咳嗽起来。
咳嗽结束后,阮韶在心里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放了他妻子吧。”
她这样说着,看向左冲的眼神里终于带上了些许期冀,“左冲。”
凌忍冬的心里也瞬间生出几分希望来,直直的盯着左冲。
左冲却没说话,只是将手上的粥推到了她唇边。
她勉强喝了两口,然后将碗推了开去。
“阮韶,你已经昏迷了十七天了,不吃东西会撑不下去的。”左冲却只是将碗重新凑近了她唇边,语气轻柔的近乎哄劝,“再喝点吧。”
阮韶却只是摇了摇头。
“好吧。”左冲几乎是无奈的将粥碗拿开,“给我个理由。”
“我的理由,对你来说,真的有这么重要么?”
阮韶的唇边溢出一个自嘲的笑,“既然你要,那我就给。理由么?不过四个字,将心比心。”
这种亲眼看着最亲的人在痛苦中挣扎,而自己却无能为力的心情,不是亲身经历的人,谁能了解里面蕴含多少不甘心,多少愤怒,多少痛苦。而既然我已经受够了这种苦和痛,那我又怎么忍心,让我的救命恩人也陷入这种痛苦之中。
阮华。阮韶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心脏的部分几乎痛到要痉挛,唇角却不由自主的翘了起来。
明明阮韶的声音那么空,任何情绪都不曾包含其中。她的唇角翘的那么漂亮,眉眼也是从未有过的舒展,可汗水从她的眼角流下,从左冲的角度看过去,分明像是在流泪。
可是,她的眼睛看上去是那么的干涩,干涩到像是一汪已经干枯的清泉,自然……流不出泪。
比先前强烈百倍的疼痛自心脏处传来,左冲有些不稳的晃了晃身体,然后迅速伸手捂住了胸口的伤处。
看来,当日阮韶所刺的那一刀,伤的远比实际上看起来的还要重。
他朝素娘躺着的地方走去,几乎是有些粗暴的将素娘拖了起来,然后并指如风,迅速点了她身上的好几个穴位。
做完后,他随意的将手上的素娘一扔,然后走回去,将那碗粥重新端起递到阮韶唇边,神色阴沉,语气烦躁的开口:“喝粥。”
凌忍冬早在他放开素娘的一瞬间就冲去了素娘身边,这时正小心翼翼的抱着素娘,然后伸手搭上她的脉。
“谢谢。”
阮韶这么说着,却依旧是推拒了递到唇边的粥。
左冲再没耐心,干脆伸手捏住她的下巴,将那粥强喂了进去。
阮韶反抗不能,连话都说不出,这时也只能用力吞咽以免自己被噎死。
等最后那碗粥见了底,下巴被放开时,阮韶才伸手捂住嘴用力的咳嗽。
她咳得很厉害,整个肩背都一直在颤动。因为牵扯到了后背的伤处,她额上的冷汗又密密麻麻的冒了出来。
咳到最后,她突然把右手放了下来撑住床板,然后整个上身都往床外倾斜,然后吐了出来。
左冲却只是愣愣的看着她吐,就连衣服下摆沾到了秽物都没有感觉。
起初只是白色的粥,然后便是黑褐色的散发着严重苦味的药汁,后来,竟是鲜红的血。起初还只是一丝一丝夹杂于那些秽物中,到最后,呕吐出来的竟然只剩下血了。
左冲这才如梦初醒,一个转身间就将凌忍冬提到了床边,厉声道:“怎么回事?”
凌忍冬原本一脸不忿,见了这个情况却也大吃一惊,赶紧上前查看阮韶的状态。
阮韶吐了许久,这才觉得胃里舒服了些,只是浑身都出了一场大汗,软绵绵的再也提不起半分力气,就连视线都模糊了许多。
只是,手上粘腻的触感,喉咙处浓烈的腥甜味,看来,伤势又加重了啊。
“左冲。”眼皮慢慢合上,她用尽最后一分力气哑声道,“不要伤人。”
“不要伤人。”意识慢慢在脑海中散去,她呢喃着重复了一遍,继续道,“我会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