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光》夏初浅

20、第 20 章

　　躺在床上的人神色祥和，呼吸平稳，唇边还带着一抹笑容，明明该是好梦正酣的样子。然而，那白的没有半分血色的脸，让他整个人都看不到些许活着的生气。

　　具体情况天行门人已与他说过，只是，他们毕竟不曾亲见那夜情景，只猜测是那千秋教教主左冲伤了他们，而阮姑娘以血相喂。后来，他们将人带了回去，四处寻医却始终不见好，幸而性命一直无忧。恰逢打听到楚大夫已在沂水山庄，想起那悬赏令上的诺言，他们才敢前来。
　　只是，楚承影垂眸凝视着他。
　　他的眉眼和少时几乎没有多少变化，只是长开了些。只是，他曾经是那样顽皮跳脱而富有生气的少年，如今却毫无生气的躺在这儿。
　　是为了含光吗？

　　楚承影定定神，抹去脑海中的思绪，在一旁坐下，伸手去探小靳的脉象。
　　脉象杂乱无章，两股真气在其体内四处冲撞，其中一股霸道异常，该是左冲的掌力，却偏偏只在心脏外围处徘徊。
　　楚承影心知是含光的血起了作用，只是，当务之急，还是需将他体内那股霸道异常的真气导出才是。
　　只是，自己早已武功全失。而送他们过来的几人，俱是武功平平，内力不足。
　　其实，也怪不得他们，毕竟天行门人专修轻功，于内力一道，并无多少钻研。
　　这样想着，他将银针拿出摆好，视线从一旁的沈平身上掠过，在陆帷的身上停了一停，却是移开了眼道：“我要为他诊治，大家都先出去吧。沈兄，你留下。”

　　“承影。”听了这话，众人自是离开了房间，唯有沈平上前一步，看着床上的小靳，眉目凝重，“我该怎么做？”
　　“我会以银针让他体内四散的真气平复下来，你便在那时，助我将那股真气导出。”
　　说完这句，楚承影起身将小靳扶起，将他上衣脱下，伸手拿起一根银针正欲下针，却又突然侧了眸道：“他是被左冲所伤。沈兄，你，小心些。”
　　他一向冷清的眸中于此刻带上了些许担忧，便浮上了一层暖意。

　　沈平便笑出声来：“靳公子的命要紧，我不会有事的，承影便放心下针吧。”
　　楚承影点点头，便回头认真注视着小靳的背影，手上的针下的飞快。
　　沈平亦收了笑，一双眼睛直直的盯着仍旧昏迷着的小靳，不放过他的任何一个反应。
　　随着他背上的银针越来越多，小靳的眉宇间早已失了先前的祥和，而变得越来越痛苦，甚至还带上了呻吟之声。
　　而慢慢的，他脸上的痛苦之色慢慢平复下来，神情再次变得舒缓平静，却在下一个瞬间，突然哀嚎一声，神色痛苦非常，然后慢慢的将脑袋垂了下来，喉中微动，却是咳出一口血来。

　　擦去小靳唇边的血，又喂了他一颗药丸，见他脉象渐渐平稳下来，楚承影将他扶着躺回床上，这才侧头看向身旁的那人：“沈兄，如何？”
　　沈平笑了笑，声音却有些沉：“无妨。承影，靳……”他顿了一下，“靳公子没事了吧？”
　　“嗯。”楚承影定定的看了他一眼，然后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沈平不自觉的想躲，然而，身体才刚动，却又静了下来。就这么一会的时间，楚承影的手已经碰上了他的肩。说实话，那力道真的很轻，却让他不受控制的咳了几声，然后有血自唇角渗出来。
　　“沈兄，我是大夫，你如何瞒得过我？”楚承影就那样看着他唇边的血迹，眼神冷而清，“你又何须瞒我？”
　　“真的没事。”沈平不在乎的抹去唇边的血迹，“一点小伤而已，很快就好。”
　　楚承影却是弯腰在一旁的药箱中找了找，然后从中取出一粒药丸，递了过去。

　　沈平却是摇了摇头：“一点小伤而已。承影，你无需为我破了规矩。”
　　见他不接，楚承影干脆将那药丸递到他唇边喂他吃了，这才凝眉道：“规矩？什么规矩？”

　　听到这话，沈平一噎，原本咽在喉间的药丸便不上不下的卡在那里，咳了好几下才咽了下去。
　　“不为江湖人诊治的规矩啊。”

　　“我何时有了这个规矩？”
　　“确切的说，是不在百草谷外为江湖人诊治的规矩。而且，不是你有，是百草谷有。”沈平郑重道，“我还记得，百草谷外有巨石，其上有言，”
　　“余一生所愿，不过悬壶济世，今忆昔时神农尝百草，故名百草谷。然武林中黑白难分，是非难明，救人，有时亦会变成杀人。故，凡江湖求医者，请于此石下等待，逢一允治。”
　　若非如此，否则区区一纸江湖悬赏令，何以引得武林中人人趋之若鹜？他们看重的不是承影在那悬赏令上的一纸诺言，而是他此举透露出来的弱点，更是借此控制他，控制百草谷的大好机会。

　　“我先前也曾奇怪，为何沈兄每次受伤之时，都想不起我这个大夫。”楚承影抬手以袖掩唇，低低咳嗽了几声，冷清的双眼里却浮上了一丝极轻极淡的笑意，“原来，竟是如此。”
　　他言语清淡，沈平却有些赧然，不由偏过头去。

　　“沈兄，百草谷还有另一条规矩，却是两个字：信与义。”
　　仍旧是清冷的声音，沈平回过头，对方的面容仍旧掩在那个木制的面具下，沈平却依稀见着了对方唇间的那抹浅笑，带着冬雪初融的暖意。
　　“你是我的朋友。”

　　“我知道。”
　　那药丸似乎也在此刻起了作用，先前被那份真气所伤的痛楚被慢慢抚平。沈平大笑出声，胸中说不出的畅快。

　　打开门，一直候在外面的天行门众人便立刻上了前，神色焦灼。
　　“靳公子已无碍，两个时辰后便可醒来。”楚承影将手中的药方递给为首的那人，“每日早晚各一剂，一月后即可痊愈。”

　　“多谢楚大夫。”
　　听他这般说，众人面上焦灼神色换上欣喜，却在转瞬重新恢复焦灼。
　　为首之人接过药方，眸中神色几经变幻，终究还是下定决心，双膝跪地。而随着他的动作，原本站在他身后的人亦是齐刷刷的跪了下来。
　　“楚大夫一诺千金，如约救治少门主。百草谷规矩，在下也很清楚。按理，在下不该再强求。只是，师兄亦是命在旦夕。当日多亏阮姑娘相救，师兄才能活到今日。还请楚大夫看在阮姑娘的面子上，救救师兄吧。”
　　“请楚大夫看在阮姑娘的面子上，救救师兄吧。”

　　众人神色哀伤，言辞恳切。
　　此情此景，沈平有些不忍。只是，事关百草谷的规矩，他也就只是沉默着看向楚承影。
　　楚承影的视线自地上跪着的人脸上一一掠过，然后点了头：“带我去看看他吧。”

　　跪着的众人面上都带了震惊之色，显然没想到他这么快就答应了。只是，下一瞬，众人就爆发出了一阵极大的欢呼声。
　　“楚大夫，这、这边请。”为首的那人站起身来，连话语都说的不甚连贯。他急急的往师兄住的地方走去，几乎要把轻功都用上，却在瞥见楚承影略带着疲累的脚步时，才懊恼的放慢了步子。
　　自己怎么能忘了呢？楚大夫不懂武功，又刚替少门主治了伤，这会自然是疲累的很的。
　　只是，虽说如此，他也希望楚大夫早点替师兄治伤。毕竟，师兄的情况比少门主还要危急些。

　　李公子的神情却没有小靳的祥和，眉心紧皱，似是带着无尽的痛苦。额头上不住的有冷汗冒出，脸色带着一种不正常的潮红，呼吸时轻时重，唇色却泛着青。
　　楚承影的手刚探向他的脉，便知他与伽蓝虽都是被左冲所伤，他伤的却比伽蓝要重上三四分。若再拖下去，恐怕含光的血也不再有作用了。

　　想到此处，他转身看向天行门众人，神情凝重：“我要散去他的真气。”

　　几人眉间的喜悦就在此刻沉了下来。
　　好半天，为首的那人才嗫嚅着道：“楚、楚大夫，没、没有别的办法么？”

　　“若有内力深厚者在一旁相护，也可。”

　　为首那人便偷偷去打量站在一旁的沈平。
　　察觉到他的视线，楚承影摇摇头：“沈兄不行。为救靳公子，他已受了伤。”
　　被察觉到意图，那人有些尴尬，却在下一瞬变回了坚定：“楚大夫，师兄还能坚持多久？”
　　“至多三天。”

　　三天。
　　那人沉吟了很久，忽然道：“请楚大夫为师兄治伤吧，我等就先出去了。”
　　“可是……”有人面上为难，“内力皆散，师兄若醒来，该如何面对？”
　　“林河。”那人大喝一声，“内力能比性命重要吗？”说完这句，他面上放缓，温声道，“师兄既然愿为少门主舍去性命，又何惧散去一身修为？”
　　“还能活着，便已经是幸运了。师兄若醒来，也只会高兴的。”

　　听到这话，众人都沉默了下来。
　　“随我离开，莫要打扰楚大夫了。”
　　“是，七师兄。”
　　随着这一句话，屋内天行门人便走的干干净净。

　　“承影，我真的不行么？”
　　原本沉默不语的沈平突然开口，“承影，你让我试一试吧。”
　　“我不能拿他的性命开玩笑。”楚承影只盯着床上的人摇了摇头。
　　“我知道了。”
　　说完这句，沈平也退了下去。

　　回去之时，夜色已深。
　　楚承影心中虽疲惫，但看着脚下被月光照耀着的独自一人的影子，却不由加快了脚步。
　　等到走近了些，他抬头，就看见不远处透过窗台一晃一晃的点点灯火。
　　那是阮韶的房间。
　　他眼里不自觉的就带上了笑意，连脚步也轻快了几分。

　　推开门，在昏黄的灯光下，却见原本放在正中央的桌椅被挪到了一旁，上面还放着一个不大不小的红色方盒子，而房间另一边，却摆了一张不宽却也不窄的竹床，上面还铺了两层丝被。
　　楚承影下意识地抬头去看阮韶。

　　她仍旧是半躺在床上，上半身几乎全靠在床沿上，面容正对着门口的方向，散落的头发挡住了她的眼睛，唇角却是浅浅笑开，依稀是睡着的模样。

　　楚承影越发放轻了脚步，轻手轻脚的关了门，又走到桌子旁，看着那方盒子。
　　笋的清香以及鱼的鲜味沁入鼻尖，不用看他便知道，里面备着的必然是吃食。
　　他打开，将里面的饭菜一叠一叠拿出来。
　　菜不多，仅有三菜一汤，苋菜、清炒笋丝、清蒸鲈鱼以及瘦肉豆腐汤，然而，却俱是他偏爱的食材。
　　只是，他看着眼前的鲈鱼，并不是平常菜色的整齐，而略带些凌乱，甚至还有筷子划过的痕迹。

　　阮韶却恰好在此时睁开了眼睛，眸内却仍带着迷蒙，唇边笑意盈盈：“回来了？先吃点东西吧。”
　　“嗯。”楚承影点头，伸手取下脸上的面具，然后便坐下来吃起饭来。

　　苋菜清香、笋丝爽口、鲈鱼鲜嫩、汤清而不淡，全不同于前几日所做，却俱是他偏爱的口味。甚至鲈鱼，不仅已被剔去鱼刺，亦不是如前几次一般以料酒去其腥味，而是往里加了丁香、紫苏等药材，细品下去，甚至还有些许桃花香。

　　“很好吃。”
　　吃完后，楚承影看向阮韶，神情温暖。

　　“你喜欢便好。”
　　阮韶眼里笑意满满，沙哑的声音说不出的柔和，“我先睡了。承影，你也早点休息吧。”

　　“含光。”
　　你如今受着伤，只需好好照顾自己就好。我于吃食一道并没有那么挑剔，所以，你不用为此费心费力，更不需要亲手剔去鱼刺。
　　然而，看着对方脸上的笑容，他只道：“伽蓝没事了。”

　　“我知道。”
　　阮韶弯弯眉，神情笃定。

　　“睡吧。”
　　他弯了唇，看着对方渐渐沉入睡梦的容颜，心中异常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