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水族馆》铃木千夏

2、深夜水族馆（二）

　　“桐子……我闲得快死掉了……”
　　早上把我的电话给了游以后就放心地走出家门准备前往师父的研究所开始今天的学习——什么的。实在是太失策了。
　　我登上电车还没五分钟就接到了游的电话。内容大概是哭诉自己独守空门（？）是多么枯燥无味。把照顾甜品摊的工作推给他以后我挂了电话。但没过十分钟他又打了一个电话来。
　　“根本……没有人嘛……为什么不让我跟你去啊……”
　　“我知道了啦！你下午再跟我过来不就好了！”我心烦意乱地瞪着车窗外掠过的电线杆，“你闲得不行的话读读书也好啊……”
　　“我去找过了啊。都是医疗专业的书诶。看不懂。”
　　“……我有漫画的。”
　　“是吗？……不推荐文学作品这点让我有点吃惊啊。难道我看起来像不识字吗？”
　　糟糕。一瞬间还真的有这种想法。我如此想着蒙混过去：“……想看什么都随便你啦。除了医学文学漫画以外还有农业养殖和园艺之类的书哦。”
　　“那还是漫画吧。散散心。”
　　“喂。……大概在你找的那个书柜后面，有个小箱子。里面都是漫画。……很珍贵的不要弄破哦！”
　　“是吗是吗。那我去找找看。”
　　“里面可是有藤子·F·不二雄的亲笔签名哦！”我得意地跟他炫耀。“在我们这个小城市绝对是少见的珍品。”
　　“地摊淘的？”
　　“旧书店买的！”
　　“是吗……看不出来。你还有这种……”游话说到一半突然卡住。我下意识觉得有些不妙。如果游……“……这不都是BL漫画吗。”
　　“游！游！！听我说！！不是粉色的！！是那边那个蓝色的箱子！！！”我差点在电车上大声喊叫出来，“不要看！！是说你找的地方为什么那么刁钻啊！！”
　　“……抱歉。晚了。我绝对不是因为粉红色的箱子一看就是少女趣味之类才去看的。”游语气沉重地说道。“……呐。”
　　“……游。”
　　“……我稍微看一下也可以吧？”
　　“你觉得有趣了吧混蛋！比起这个你就不想看藤子·F·不二雄吗！”
　　“这个老师……原来画过BL的吗。”对面的游已经完全没在听我说话了啊啊啊啊！！
　　“……游你想开一点啊！！不要打开新大门啊！！”
　　“偶尔接触一下新事物也挺好的。”
　　“……算了。既然连你都这么说的话……”
　　“呐桐子。原来能够摆出这种姿势的吗？”
　　“为什么我觉得你的语气很不妙啊！！不想看就不要看了好不好！！”
　　“呐桐子。原来……”
　　“……算了。你加油。对了，中午等我买饭回去……”我揉着太阳穴挂掉电话。游应该一时半会儿不会再打过来了。希望他受到心灵冲击好好躺着休息。

　　徒步十五分钟，我接近位于港口旁神经质般地密植着桐树的废弃研究所。夏日的天空蓝得像是用蜡笔直接涂上去的一样不真实。耳畔响起阵阵蝉鸣。我按下研究所门前的门铃。

　　“嗨！我的爱徒！今天你也是如此美丽动人让人看了恨不得肢解掉呢！”
　　穿着白大褂飞奔出来的长发男子张开双手对我露出无比爽朗的病态笑容。
　　我以同样爽朗的病态态度张开双手笑道：
　　“嗨！我的师父！今天你也以下略。”
　　“‘以下略’？不及格。”
　　师父的表情一下降到冰点。
　　“……每天都要应付你这个太麻烦了啦。”
　　我说道。
　　“觉得麻烦吗？……哼。”师父从身后拿出一把银色的大剪刀。锐利的刀尖反射着刺眼的阳光。——今天是剪刀吗。跟前几天比起来未免也太缺少冲击力了。他咔哒咔哒地一次次重复剪切空气的动作，“那就肢解掉吧。”
　　“师父现在明明是靠我的学费活着的。”
　　“肢解掉就没问题啦。钱也好什么也好。”空有一副好皮囊的师父露出如果是不认识他的少女一定会马上坠入爱河的笑容，墨绿色的眼瞳深不见底。“桐子，你听好。我是不会永远靠你的学费生活的。”
　　“是啊。不是如此的话师父还是死掉算了。造福社会。”
　　“我就是喜欢这样的我的爱徒呀！今天也很不错呢！”师父把剪刀随手一扔，接着将他光鲜亮丽的长发向后梳，营造出闪闪发光的氛围。“那么接下来就进入今天的课程吧！”
　　“早该如此。”我跟着师父进入绿荫掩映的研究所，“对了，师父，问你个问题。”
　　“问吧。”
　　“梦游病的话，要怎么办？”
　　“梦游病？精神上的事情我不太擅长哦。”
　　“反正师父再怎么说不擅长水平都比医院的医生高吧。”
　　“哈哈哈。想听的就是这句话啊爱徒！”
　　有够烦。
　　“那么，患者是身边的人？”
　　“啊，是我捡来的。”
　　师父转过头来看我：“桐子你有收藏癖吧。看到什么都捡。”
　　“我才不想被师父说。”
　　“唔……怎样的人？”
　　“十九岁，男性。身体被自己搞得乱七八糟的。听说是看到闪闪发光的东西就会想破坏。”
　　“哦……”师父若有所思地说着，“你还真是敢捡啊。不怕他毁了你们家的生意吗？”
　　“所以才打算尽早解决啊。”
　　“试试厌恶疗法？”
　　“……唔。那个还是……我不太想做让别人不愉快的事啦。”
　　“哦？还真是崇高啊，桐子。”师父笑了。“他的睡眠习惯有什么问题吗？”
　　“嗯……我暂时没看出来。”
　　“那要看看他的精神状况如何了……也有可能是遗传呐。不过空谈这些一点用都没有。”
　　“也是。下午带他来看看？”
　　“啊啊，桐子也到了会带男人来见我的年龄了啊……呜呜，师父好感动。又有点伤心……”
　　我默不作声地拿起手提包给脑子有问题的师父来了一下。

　　今天的桐子我也绝赞地在废弃研究所和烦得要命的变态师父学习医术——全剧终。
　　……我果然还是很在意家里的游。

　　+++++

　　去研究所附近的便利店买了我喜欢的便当，接着就一秒也不耽误地回家。
　　主要是在意游看完漫画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子。早上我因为在意游破例一直开着手机，但游连一个电话也没打给我。

　　我敲敲门。没人应答。我只好从手提包里拿出钥匙，心砰砰跳地打开门，放下便当就直接冲到书房。不出所料……不出所料个鬼啊！——游正坐在蓝色的箱子上聚精会神地读着BL漫画。一旁已经堆叠起一个小小的山峰。

　　“游……？你还好吗？”

　　我试着出声叫了他的名字。——不对。那并不是他的名字。

　　然而没有应答。

　　气氛沉滞得近乎庄重。正午的阳光透过窗子落在地板上，游灰色的发丝却一如既往地淡漠。我看着他接近冰冷的毫无表情的侧脸，一时什么也说不出来，连发声，甚至呼吸也很困难。仿佛有透明的障壁隔绝在我和他之间似的。无论从什么角度上来说，比方性别，年龄，阅历，人生，性格——有着许多接近无限的未知的差异。
　　——嘛。
　　这也是当然的吧。
　　连和我相处七年以上的槿，我都不能拍着胸脯自豪地说我了解她。何况是相识仅仅一天的游呢。
　　……不过这七年来，我和槿并肩的时候，真的有在注视着槿吗？别说是了解了……连她是何时转变的都没能发现。

　　我试着再度出声呼唤游。

　　“游？”

　　他合起书页。看来是在我思考的这段时间里正好看完了。

　　接着拿起下一本。

　　“……游！”

　　是不是从梦游状态中唤醒他也要这么费劲啊？我毫无办法地注视着缓缓翻开下一本BL漫画的游。

　　“游！”
　　再叫一次吧。
　　没有反应的话……

　　我拿起了书架上的《狂骨之梦》，满怀爱意地给了游一下。

　　+++++
　　“所以说……为什么会看BL漫画看得那么开心啊！！”
　　“……不可抗力……吧。”
　　游看似有些害羞地用BL漫画遮住了自己的脸。而且还偷偷地继续看着漫画。
　　“……真是看错你了。”我粗鲁地把不得不再次加热的便当扔到游面前。
　　“可是要说的话，桐子也对不起我啊。”游揉揉头发，“狂骨那种大部头怎么能拿来随便砸人的啊……”
　　“谁叫你那么入迷！我有什么办法啊！”
　　“唔……总觉得有股魔力呐。未知的世界。”游腼腆地笑起来。可恶这家伙演技真好……感觉都看得到眼角眨出的星星。……更可恶的是还好看得让我差点有点动摇。……不不不。
　　我站起身高举起《狂骨之梦》瞪着坐在椅子上的游：“说得那么冠冕堂皇！”
　　“吃饭吧？”
　　游纯良无比地一脸无辜地说道。

　　我深深呼吸。

　　好。
　　败给他了。

　　“……唔，不过桐子好像很喜欢这个漫画家？”
　　游的手指落在封面的“前川理世”四个字上。
　　“嗯……是呢。她所有的漫画我都有。”
　　“要不是看画风我都不知道画少女漫画的那个高木老师画过BL……”
　　我右手撑着脸颊，开口问今天也在缓慢进餐的游：“看得开心吗？”
　　“唔……不开心的话就不会一本接一本地看下去啦。”
　　“唔……那里面可是有那种场景诶。”
　　“……是啊。桐子你满十八岁了吗？”
　　“……啊。这个嘛。”当做没听见好了。“我还以为你会觉醒奇怪的兴趣。”
　　“诶……才不会呢。……我没法爱上谁的吧。这种一靠近就会伤害到别人的体质。”
　　游笑了。
　　我完全笑不出来。
　　“啊，对了。下午和我一起去研究所吧。不要看漫画啦……”
　　“那样的话，这本要先看完才行呢。”
　　“你没救啦……”我把目光向上移了一点，“啊这本我也很喜欢的！”
　　“啊啊，我喜欢文化祭那个场景……”
　　“我喜欢全国大赛那里呢！”
　　“还有……”

　　……最终。我们畅谈了半个小时漫画。
　　好的。各位，我已经猜到你们的反应了。我也没救了。

　　……然而，笑着跟我讨论漫画的游的侧脸，看上去仍然宛若冰霜。
　　+++++

　　“唔，这家伙就是之前说过的……游。”
　　我对师父指指站在我身旁比我要高出一个头的灰发青年。有着一头亮丽长发的青年医师戴上一脸微笑的完美面具背对着研究所张开双手欢迎。老样子夸张到让人反胃的做派。
　　游并没说话，只是略略点了点头。师父也不是会拘泥礼节的人，只是很快切入工作模式，面无表情地以看着待解剖尸体般的目光看着游。
　　……感觉气氛好尴尬。
　　不对，应该说我很尴尬。他们两个只是一脸冷静地彼此对视，而我站在一边无所事事地看着耀眼的蓝天白云背景下化作剪影的电线杆。都想数电线杆上小鸟的羽毛了。好，来数数看吧。
　　“啊……话先说在前头。”
　　游说道。
　　感觉温度立刻下降了好几度。我拉了拉游的衣角，不过他完全不打算理我。
　　……数小鸟数小鸟。谁理你啊。

　　游继续说下去：“我只是来玩的。”
　　“……喔。”
　　师父笑了。
　　“我也没说要你给我解剖呀我觉得你要做桐子的男朋友还不够格呢。”
　　“……您的这个推论是怎么得出的？”……这个前后逻辑，听上去就像是在说“要是桐子敢带男朋友过来就肢解掉”一般令人毛骨悚然。
　　“因为这个研究所迄今为止也只有我和桐子在使用啊！你还是第一个活生生的客人呢！”

　　我以我自豪无比的双眼5.2视力和鸟眼对视。突然感到有人在揉我的头发。
　　“诶，那个，什么情况？”我抬头看着跟摸狗似的揉着我头发的游，“什么情况？”
　　“……你刚才在干嘛？”游突然笑了起来。
　　“啊……就数数小鸟。”
　　“喔……”游和师父都把目光投向电线杆，“不就一只吗。”
　　“我在数羽毛呀。”
　　“就这么无聊吗？”师父笑了，转过身走向研究所。“还是进来吧。不然桐子本来就不好用的脑子都要熟了。”
　　“熟个鬼哦！”
　　“熟了的话，我会好好享用的桐子你的脑浆应该很美味吧？”
　　“……师父。哪天我把你杀了的话会记得连脑浆也收拾干净的。”我小跑着跟上师父的脚步，游走在我身后。
　　师父语气沉重地说道：“嗯。我的身后事就都交给你了。”
　　“……你们是在说相声吧？”听起来太有真实感了反而可怕。游小声补充。
　　“这么暴虐的漫才你也喜欢吗”
　　“原来师父你知道暴虐两个字怎么写啊。”
　　“我可是高材生。”师父自卖自夸。不过确实如此。他毕业于东京大学，而且听说成绩也相当出色（当然，是自称），让人对于他流落到我们这种乡下地方来的理由好奇得很。他也从来没跟我松口过。
　　“是是是。现在要靠现役女子高中生来养的高材生。”
　　“真不留情呐。”
　　“谁跟你留情。”
　　“游君？”
　　“……喔。”我想了想要不要回头看看游的反应……果然还是算了。
　　师父毫无神经地继续笑着说：“哎呀。桐子也喜欢恋爱话题的吧？”
　　“要说有什么字师父不会写的话，一定是‘恋爱’吧。”
　　“大人的过去可不是小孩子能懂的。”
　　“一定充满了血肉和黑暗。”
　　“开玩笑。还有很多桐子不想知道的组织和器官呢。”
　　“听起来好糜烂。”
　　“……你们感情还真好。”游发出短促而轻微的笑声。
　　“那是。我和桐子认识比你早多了！”
　　“要上演恋爱喜剧吗师父。请恕我拒绝。”
　　“……桐子你，感觉比平时要冷静得多啊。”
　　“跟师父在一起就是忍不住想冷静呢，游。”我和游交换眼神。
　　师父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道：“对了，桐子……我们研究所除了血肉和黑暗以外还有什么可以让游君玩的？”
　　“……没有吧。……那个啊，游。”我转身看着他冰冷的绀色眼瞳。“……至少看看身体？”
　　“……喔。你们瞒着我说这么劲爆的话题呀。”师父嘴上毫无廉耻地这么说着，也停下脚步等待游的回答。
　　游沉默了一会儿。
　　我直勾勾地盯着他。

　　“……嗯。”

　　+++++

　　整修一下身体何乐而不为呢。
　　反正总有一天要再度踏上旅程。
　　在能死去之前好好活着也不错。

　　游——正确来说他并不叫这个名字，但不管怎么说他现在的名字就是‘游’——看着被桐子称作“师父”的人。

　　“……游君。你的身体真是了不得啊。”
　　“那个，师父，具体怎样？”
　　“内脏根本就是全面失调嘛。该有的机能都丧失得差不多了。腹部受过钝器重击吧？还有锐器留下的伤痕。被车撞过吗？经受过爆炸事件吗？跳过楼？虽然不太严重不过也有一点骨折……你是怎么活下来的？还真厉害呀。”
　　一旁的桐子已经吓到说不出话。游轻轻地笑了起来。看向身边这个有着栗色短发的少女。
　　“游，你……”
　　“我对别人的过去可是一点兴趣都没有。”师父也看向桐子，“……要给他做手术吗？我一个人也许有点吃力。”
　　“……师父会说吃力还真少见呐。我去叫加贺先生就是了吧。”
　　“那就俗得不得了地问你一下经费问题？”
　　“少来了师父。明明就一堆医疗器材和药物。少做点类似于在人体内放入泡泡这样的可爱实验不就好了。你还敢跟我提钱哦。”桐子略微鼓了鼓脸颊，看起来有点生气。
　　“……哎呀。女孩子怎么能没有幻想呐。不想要不会破的泡泡吗？不想飞起来吗？”
　　“师父，那是妄想。”桐子义正词严地说道，“泡泡不会破的话叫什么泡泡。师父能想出往身体里塞满泡泡然后飞起来这种点子我也佩服得不得了啊。”
　　“……真是不够浪漫呐，桐子。”
　　“……少嘴硬啦，师父。”
　　结果好像还是演变成一如既往的漫才。游置身事外般地看着至少有着八岁年龄差的两人像是小孩一样互相干瞪。

　　结果还是师父先败下阵来。

　　“嗯……那就开始下午的学习吧。游君你就随便逛逛吧。”师父一脸嫌弃地做出像在赶人似的手势，“发现违禁的东西也没关系哦。去吧去吧。”
　　“……师父也太失礼了吧。”
　　“礼节又不能吃又不能解剖又不能花，有什么用。”
　　“说得也是。”
　　居然一拍即合了。
　　“嗯，但是，就这么放着游君也不太好呐……”桐子看向游。精神满满的琥珀色眼瞳又圆又亮，似乎蕴含着无限的意志力与能量。
　　——和自己是截然不同的存在吧。
　　游想起自己的绀色眼瞳。
　　无话可说，毫不留情的对立面。
　　“嗯。没问题。我自己出去走走吧。”
　　原本提出让游出去逛逛的师父也一下子没了话。
　　“不用担心我。”
　　游说道。
　　“……又不会迷路。”
　　“但是我怕你被师父的实验吓到啊。”
　　“没问题。又不是小孩。”

　　但是，嗯……好吧。游很快就有点后悔。倒不是害怕或者胆怯，而是确确实实地被师父的奇思妙想，奇异思想，怪异思想——所震慑。

　　——为什么会有深海鱼啊。
　　——为什么深海鱼的背上会插着两根灯管啊。
　　——为什么那两根灯管会动啊。
　　——为什么不但会动还会放电啊。
　　——为什么不但会动会放电还会说话啊。
　　——到底是想做什么出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