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沙漏》知北

3、回溯（二）

　　（三）

　　寒风夹杂着雪花袭来，我抱紧胳膊，哆哆嗦嗦地朝一排灰色居民楼走去。

　　由于全球气候变暖，南平市已过了三个无雪的冬天，而在1991年的11月末，这里竟迎来了今冬的第一场降雪。

　　提前准备好的风衣在突如其来的严寒面前失去了抵抗力，随风飘舞的雪花落在我冻红的双颊上，慢慢掠去仅剩的温度。我往手心里呼了一口气，借着微微暖意，使劲搓着双手。

　　这排居民楼是云逸曾经的家，我们结婚后三年，我的公公婆婆卖掉了这里的房子，搬到了与我家相邻的地方，因此我对这里的记忆十分模糊，站在崭新的楼房前看了又看，始终记不起云逸家具体的位置。

　　旁边的小卖部里正放着林依轮的《爱情鸟》，寒冷难耐，我决定先去小卖部讨杯热水顺便打听下云逸的住址。

　　小卖部里点着煤炉取暖，四十岁上下的女主人正靠坐在炉边打着毛衣。

　　“大姐，向您打听个人，您知道江建国家住哪儿吗？”

　　江建国是我公公的名字，在这个商品房还未普及的年代，小区里的住户大多都是同一个单位的职工，彼此之间较为熟悉。但出乎我的意料，女主人却只是摇头。

　　“他家有个儿子，今年大概……十四岁了吧，长得很文气……”

　　我抱着试一试的态度继续说道，没想话未说完，女主人突然停下手中的针线活，满眼放光的起身道：

　　“你说的是那个画画神童江云逸吧？对对对，他爸好像就叫江建国。”

　　我愕然地望向激动的女主人，一来诧异于此时尚是少年的云逸竟拥有如此之高的“知名度”，二来我从不知自己的丈夫竟然还曾是个画画神童。

　　“您认识云逸？”

　　“当然！这孩子可是我们小区的名人！听说他七岁开始画画，无师自通，从九岁起就开始得奖，最近好像还得了个什么全国绘画比赛的少年组冠军呢！”

　　女主人滔滔不绝地说着，仿佛在谈论自己的儿子般骄傲。而我的思绪却随着她的讲述变得愈加混乱，问过云逸家的楼牌号，我匆忙走出小卖部。

　　如果此时的云逸真如小卖部主人所说，是家喻户晓的绘画神童，那为何这么多年来从未听他提起过，也从未见他展现过绘画方面的天赋？是云逸有什么难言之隐，还是另有蹊跷？

　　正疑惑间，后面有人突然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惊得猛然回头，身后的少年在看到我的面容后露出满脸惊喜。

　　“阿姨，果真是你。”

　　我惊讶的看着眼前的少年，此时的云逸个头竟与我差不多高了，身上臃肿的黑色羽绒服丝毫掩不住他与生俱来的卓越气质。我们的这两次相见，与我而言只是隔了七天，而对他来说却是整整八年，没想到仅凭八年前的一面之缘，他竟能再次认出我。

　　少年云逸见我呆愣的表情，连忙补充道：

　　“是我呀，云逸，我们八年前在红星造纸厂门口见过一次，阿姨您不记得了吗？”

　　怎么会不记得！与你在一起的每一日我都记得清清楚楚，穿越二十几年的时光回到现在也只是为了见你一面，我又怎会不记得你？我只是不明白，年幼的你又怎会将我记得这样清晰？

　　我努力微笑着点了点头，少年终于放下心来，他像突然想到什么似得，连忙将背在身后的黑色扁包卸下，打开，从里面拿出一副画到一半的油画，兴奋地举在我面前。画布里描绘的是初冬景象，低矮的天空看起来有些许阴郁，光秃秃的枝干上挂着几片尚未来得及落下的枯叶，画布其余部分尚是空白，但仅从已完成部分便可看出，画者的水平很不一般。

　　“你画的？很不错嘛。”

　　云逸害羞的点头，红扑扑的小脸上笑容如朝阳初露，分外好看。他又从包里掏出一个画本，将里面许多已完成的作品给我看，如果不是亲眼所见，真的很难相信这些画作会出自我那个连橙色与橘红色都分不清的丈夫之手，但这也更加加重了我心中的疑惑。

　　“阿姨，上次见您时我还小，其实不大明白您对我讲的那些话，但不知怎的，却忘不了您说的那句‘最重要的，是要将当下的美景铭记心间’。后来我就想，不如将周边的景色和人都画下来，这样就可以永远将它们留在记忆中了，于是我就开始画画，没想到绘画竟然这样有趣，好像有一个全新的世界像我打开了大门。”

　　心中忽的一片通亮，我恍然间了悟。原来并不是云逸有意向我隐瞒了他曾经爱画画的事情，也并非之后发生了什么改变了他的志向，而是在我的第一次时间旅行之前，幼年时的江云逸根本没有选择绘画！

　　是我，是我的到来，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

　　像有一团乱麻攀上心头，让我无法思考。脑海中却有另一个声音不断安慰道：许岚，不要忘了你来这儿目的是为了让云逸放弃物理，现在的他虽然阴差阳错的迷上了绘画，但对你和他而言，这不是很好吗？

　　是的，只要让云逸放弃物理，改变他的人生轨迹又如何！心意已定，我反而感受到了久违的轻松，既然现在的云逸选择了绘画，那就索性让他在这条路上一直走下去吧。

　　“阿姨，你怎么了？”

　　少年轻轻拍了拍失神的我。

　　我微笑示意自己没事，俯身将他刚刚放在脚边的那幅尚未完成的画作重又拿起，摆在我俩之间，说道：

　　“你看这画里还缺了些什么？”

　　云逸微微皱眉，用不确定的语气回答：

　　“缺了还没画完的部分？”

　　“不，是缺了灵魂。”

　　少年忽而睁大了眼睛，静静地等我继续说下去。

　　“你的景色画的固然很好，但却少了自然的灵动。你看这幅画中天空是阴沉沉的没有一片云彩，让人感觉描画的应该是寒风肆虐的冬日，但再看挂在树上的枯叶却是纹丝不动的，这便给人以违和感。真正的自然是万物相互呼应，生生不息的存在。孩子，你还要再加把劲哦。”

　　其实我并不怎么懂画，所说的这些不过是想激励现在已小有成就的云逸能继续画下去，但听过我的一番“指点”，少年的眼中却多了几分崇拜，我心中暗笑这孩子的单纯，转眼却发现自己露在风衣外面的手指已微微透亮。

　　糟了，时间到了。

　　我慌忙寻了理由转身离开，洋洋洒洒的雪花已然将大地幻化为银色的苍原，身后传来少年焦急的问寻：

　　“你还会来吗？”

　　电光火石间，一个忽如其来的念头携着巨大的恐惧闪过脑海。如果走上绘画道路的江云逸在几年后没有选择S大，那么今后的我注定只能和他成为陌路啊！

　　“云逸，记住一定要考S大！”

　　伴随着我奋力的呼喊，白色的世界在眼前化为乌有。

　　这几日来，我在惴惴不安的心情中寝食难安，午夜梦回，穿越黑色风暴潮的客机一遍遍的出现在梦中，我嘶吼着奔跑着，却依旧无法阻止巨大的客机如失去生命的鸟儿般从空中坠落。每每惊叫着从梦中醒来，泪水早已浸湿被褥，而身边只有空荡荡的床铺，再也不见熟悉的枕边人。

　　第二次时光之旅结束时，云逸究竟有没有听到我的呼喊？他又是否会照我所说，选择S大？
　　会不会由于两次时光之旅，我已将他从自己的生命中抹去？

　　这些问题在我心头挥之不去，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我。

　　我走入地下室，从落满灰尘的资料中翻出曾经的日记，在泛黄的笔记本里终于找到了和他的第一次相逢：

　　“1996年10月4日周五晴

　　今天我们上了本学期的第一堂体育课。没想到进了大学校门还是逃脱不了体育课的魔爪。我偷偷溜号时，在操场的看台上发现了一个好美好美的‘佳人’，他穿着干净的白衬衣，手里正画着什么，好像港台剧里的男主角！嘻嘻，我上前和他搭话，他竟然搭理我了，告诉我说，他叫江云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