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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回溯(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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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1983年农历癸亥猪年是一个平年。在这一年,美国总统里根制定了“星球大战”计划,苏联导弹击中了韩国客机。此外,在1983年的世界舞台,永载人类史册的大事件层出不穷。
但抛开大环境里的是是非非,从此刻起,1983年7月21日将是我第一次见到江云逸的日子。
这里是南平市市中心的一个街道,郁郁葱葱的道旁树上,无数藏匿其中的知了尽情地享受着它们短暂的生命,此起彼伏的蝉鸣是夏日午后的主旋律,偶尔有几个骑着“二八”自行车穿着深蓝色工装的男人从街道上经过,悠闲地骑向不远处的红星造纸厂。
三十年后,这里将建起华中地区最大的CBD商圈,开启南平市寸土寸金的时代。而现在,这条不起眼的街道如同这个时代无数的普通道路般,沉浸在单调的夏日之中。
距离红星造纸厂正门口十米开外的地方,一个圆脸的男孩正静静地蹲在碎石堆旁的大树下,仰头盯着树干,不直在看着什么。在岁月面前,时年六岁的江云逸尚如一张白纸般干净纯真,却有着和三十年后一样真挚的神情。
我慢慢走近他,弯下腰,情不自禁地将手轻轻地放在了他的头上。
“云逸,”
我低声唤出他的名字,除此之外,却不知该说什么。
孩子机警的扭过头,同时将右手迅速地藏在了左手之下。我发现在他右手的食指上竟系着一根线,而线的另一端则绑在树干上的一只知了身上,他刚才仰头看的,想必就是这只知了。
他扭过头时,眼角是挂着泪滴的,那种含着委屈和疑惑的眼神刺痛了我,几乎是下意识的,我忙从口袋中掏出随身带的白手帕,轻轻擦去了他眼角的泪滴。
“怎么哭了呢?”
他没有问我是谁,为什么知道他的名字,似乎一切都发生的理所当然。我们相互凝视着对方,透过他的眼神我看到了他心中的不安与困惑,这困惑让他忘记了对陌生人的戒备,他像面对邻家相熟的阿姨一样,问我:
“昨天外婆死了。妈妈说‘死’就是再也回不来了。阿姨,真的是这样吗?”
我有些愕然,思量着该如何回答。对于这个年纪的孩子来说,“死”还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概念,当这个词开始闯入他们的生活,或许意味着又一轮痛苦的成长,不管愿意与否,这样的成长必然到来。
“是的,妈妈说的没错,外婆以后再也不会回来了。”
云逸眼中闪过悲伤和恐惧,他又将右手紧了紧,像是想握住什么一样。我忽然明白了他将知了系在手上的原因,兴许是怕好不容易捉来的知了“再也不回来”,便天真的想以一根线阻挡死亡的到来。
眼前的孩子是如此地弱小无助,像是一只无意间跌入河流的蚂蚁,祈求哪怕一片可以立足的树叶的降临。恍惚间我甚至忘了他就是我未来的丈夫,心中本能地生出母性的怜爱。
头上,夏蝉乐此不疲地掀起新一轮的鸣叫,我心中忽然有了主意,牵着他的手,我起身望向四周。
“云逸,你看我们生活的地方,这些鲜花绿树蓝天白云,美不美?”
孩子眨巴着水汪汪的眼睛,点了点头。我冲他微微一笑,略有感慨地继续说道:
“可是这世上没有永不凋谢的花儿,也没有永远翠绿的叶子,即便是我们头顶上的蓝天,也有阴晴风雪。人也是如此,从出生到死亡这是每个人必然经历的过程,没有谁可以更改,也没有谁可以永远陪在你身边。”
我再次蹲下身,直视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神中依旧饱含着化不开的伤心,但又有什么与刚才不同,似是思考的神色,在他明亮的黑眸中缓缓流动。我双手轻轻扳住他瘦小的肩膀,一字一句地微笑道:
“重要的是,我们要珍惜现在,将当下的美景永远铭刻心间。”
“云逸~云逸~”
不远处传来一声声呼唤,穿着蓝色工装的女工急急地从造纸厂里小跑出来,在大门口驻足,焦急地四下张望,涔涔汗水从她的额头滑落,流过年轻而白皙的面庞,我有些讶异地望着女工,难以将其与我三十年后苍老的婆婆联系在一起。
“妈妈在找我,我要走了。”
小云逸脱开我的手,朝造纸厂大门口奔去,未走几步,他忽然转过身,夏日的阳光将他染成了金色的小人,他明亮的目光落在我身上:
“阿姨,云逸以后还能见到你吗?”
我含笑冲他点点头,轻轻朝他挥手,没有人注意我在阳光下已变得有些透明的手指。
“会的,我们还会再见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