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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惶惶不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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擎天柱和守恒最后终于到达了他之前找到的矿井里。汽车人领袖为小汽车人戴上头灯,随口交代了几句“能量矿敲起来的声音和普通岩石不一样”这类他自己都觉得没有意义的废话后,神情复杂地看着对方兴高采烈地扑到了最近的岩壁上开始左敲右敲的工作。
自己也来到一边心不在焉地敲着石头,盘算着怎么开口挑起话题的擎天柱意外地发现自己在这事上的耐心比预想的要少很多。当他第三次查看内置时钟并起身向守恒走去的时候,时间只过去了不到一个循环。
“有任何发现吗?”在守恒身边蹲下了身子,擎天柱向抬头的小家伙问道。
“是的!我找到了这些!但我不确定它们是不是能量矿。”
“Humm,”低头看了看银灰色汽车人献宝似的呈上来的石块,擎天柱遗憾地说,“不,它们都不是。但是,我们都知道能量矿不会那么轻易地被找到,对吗?”
微笑地看着重新鼓起劲的守恒,汽车人领袖停顿了一下,还是挑起了那个话题:“所以,守恒,关于之前我给你的那份演讲稿合集,我能问问你喜欢哪些部分吗?”
“噢!噢!!是的!我非常喜欢它!!所有的部分都很喜欢!”双手握拳的小汽车人光镜熠熠发光,满脸都写着“崇拜”,“但要说我更喜欢哪些,我想一定是那句‘我的饥饿就是我的权利,我的愤怒就是我的力量’!这听起来太、太……怎么说,太——厉害了!每次看到这句话我就感觉到——我不知道怎么说,但我觉得自己更有力量了!”
“还-还有!那一句‘在事情不断堕落腐烂的时候,总有人得站出来反抗,尽管这在当时看起来是愚蠢而错误的’,真是太酷了!哇!真不愧是领袖!能说出那么酷的话!”
“我绝对相信您说的:‘平等的权利属于所有赛博坦人,赛博坦必将归属于自由的民众’,我也坚信在‘暴政’之后,我们会迎来‘和平’!赛博坦会再次崛起,然后统治整个宇宙,重新迎来黄金时代,而我会——”滔滔不绝的守恒终于注意到了面前领袖的反常磁场。
她以为对方会很高兴听到自己的阐述,但他的磁场却充满着失落和担忧。这让她不知所措,发声器的运行也变得磕巴起来:“当、当、当然,其他的我也非常喜欢,我都喜欢的!我、我……”
“那些演讲内容中,”擎天柱叹息般开口,“有没有任何你觉得疑惑或者无法接受的内容?”
“不!当然没有!我永远不会质疑伟大的领袖!!”对方的发声器条件反射地弹出了示忠的语句,然而在汽车人领袖过久的沉默和低沉的磁场中,她支吾地试探道,“但-就只有一点点……我并非在质疑您,但就是……”
“是的,守恒?”擎天柱希望自己的声音不要透露出任何可能会引导守恒的期待。
“这就只是……关于我们征服有机生命体的事……我是说,在一些演讲稿上说,我们要保护他们,尊重他们自由发展进步的权利,无论发生什么。”低头的汽车人小心翼翼地抬着光镜瞄着汽车人领袖的一举一动,“但是在另一些演讲稿上说,我们要统治他们,压榨出他们所有能提供的利益——这对我来说当然不是问题!我最近正在求神子给我带来更多的音乐,而我就要成功了!我会成功压榨他们的!但……”
明白对方大概根本不懂“压榨”和“统治”到底意味着什么,汽车人领袖暂时将纠正的课程往后推了推:“但是?”
“但是,当我们压榨完他们之后……我们一定要灭绝他们吗……?”对领袖的语录提出疑问这事明显让守恒很是恐慌,她小心地寻找着措辞,“我是说,我当然明白这一定是出于我所不能理解的伟大目标,可我们……可我们不能留下神子拉夫杰克他们吗?我们说过要保护他们的,而且——而且他们那么小,很好养的!我-我-我可以收养他们吗?我会负责照顾他们的一切,绝对不会让他们打扰到领袖和其他任何人!所-所以……”
擎天柱静静地注视着已经开始语无伦次的红眼汽车人,他设想过很多让选择了霸天虎语录的守恒对它产生怀疑反对的条例,但没想到她第一个提出的是它。看来人类蕴藏的影响力,远比他们的躯体要大得多——汽车人领袖从未怀疑过这一点,但看着守恒,他打从火种的最深处感激着这些人类同伴。
“不,”汽车人领袖说,然后及时在守恒清洗液从光镜喷薄而出之前补充道,“我们不会灭绝他们,我们会保护他们,正如我一开始所说:‘自由是一切有感知生命体的权利’,统治和压榨,它们都不是……友好而平等的事情,你对神子他们做的也不是‘压榨’,你只是在请求。”
守恒的天线向后倾了倾,她的脑袋向左边偏移了很小的一个角度,这意味着她不太理解自己刚才听到的内容。擎天柱从进气口深吸了一口气,提前预冷自己的发声器——接下来会是一个很大的工程:“我很抱歉,在之前并没有跟你说清楚:我给你的演讲稿中,有霸天虎的,也有汽车人的。那些……‘饥饿就是权利’、‘和平经由暴政’,都是威震天曾经说过的话,我不否认它……守恒?你还好吗?守恒?”
哦,她一点都不好。
她浑身装甲都在颤抖;所有的天线都向后倾倒到极限、几乎挤成了一束;银灰色的面甲失去了所有的光泽,灰败得像是已经停机数个循环的赛星人,唯有在那上面惊惶不安地明灭闪动的红色光镜能证明这个面甲不属于一个死去的尸体。
她要死了。——惊恐地看着对面即便半跪在地也远比自己高大的汽车人领袖的红眼汽车人处理器被这句警告充斥,以至于她的音频接收系统都无法正常运转,只能被来自主处理器的警告占用,反反复复地在内部播放着难听的动画警告音。
普神在上,她又选错了,为什么她总是选错?一开始以为自己是个霸天虎,差点把好芯来接她的大黄蜂和阿尔茜摧毁,他们看在她出问题的记忆文件的份上原谅了她;然后又是弄错为自己维修的医官肩上的标志,因为她那众所周知的糟糕图像分析能力,他们也原谅了她;但是,这个?
这个,她有充足的时间和足够清醒的处理器去分析选择,但最后,她还是选择了霸天虎?她这回没有被原谅的理由了,而想想上一回即便有理由的时候她的处境……
噢,看在普神的份上,她绝对要被处决了,这就是为什么领袖会带着她来到这里,她听说人类的幼生体不能看血腥——或者能量液腥的场面,直到他们18岁。
判决的理由充分、而她羞愧难当。守恒当然不会为此责怪伟大的领袖,她觉得自己已经准备好了,但当她的处理器高速回放她这短暂的一生,在睡衣派对、电子游戏、能量糖、各种美妙的音乐之后,她发现——
“但-但是……我……我不想死……”守恒的发声器在她能够思考之前就发出了细微而打颤的求饶,“对……对不起……领袖,但、但至少不要是今天……求求您……!”
“什么?”愕然地瞪大了一点光镜,擎天柱下意识抬起手想要安抚快要被吓掉线的小汽车人,“不,守恒,你一定是……”
他的话被对方恐惧而警戒地看着他抬起的手、反射地往另一边瑟缩的举动打断。擎天柱注视着害怕到极点却还是逼迫自己留在原地的守恒,忽然意识到或许他们原先的那些举措——那些禁闭、那些警惕、那些敌意、那些限制,对她的影响并不如她所表现出来的那样毫不在意。
守恒对他们一直有极强的容忍度。她基本上不敢与基地里任何人起争执,在不违反规定的情况下迁就很多听起来甚至是无理取闹的要求,这曾被汽车人领袖归类于“省心”的性格举动,此时却开始让他困扰:这真的是她自火种生成的随机性格令她如此,还是是因为她心底一直怕被他们再次那样对待?看看她,她现在甚至是真的在怕他会因为她回答了错误的答案而熄灭她的火种。
然而擎天柱悲哀地意识到,她的恐惧并非空穴来风:自己曾经真的会这么做。在守恒初来乍到的时候,只要他一声令下或者摇摇脑袋,救护车就会用高伏电流让她彻底下线,而他会将她的尸体从环陆桥丢进北极,确保她的任何一个部件不会给基地里的其他人造成威胁。
或许守恒比她表现出来的要敏锐得多,或许她早就能感觉到他们对她的杀意和敌意,这让她规行矩步、唯唯诺诺、毫无脾气,因为她在担心自己做错任何事就会被终结。而今天,她好不容易对救护车提出了那么任性一点的请求,甚至在对方明确拒绝之后,这或许意味着守恒终于开始不再从潜意识里惧怕他们。
而擎天柱觉得自己刚刚毁了它。
“不。”收回手的汽车人领袖的语气沉重而悲伤,“不,守恒,我不会伤害你,我永远不会伤害你。请冷静一点,听我说。”
“为-为什么……?”
擎天柱一愣,他不知道对方从打颤的齿间好不容易挤出来的问题究竟是在问什么,但他还是努力思考着回答:“因为——你爱我,对吗?”
“?是……是的……?我当然会用我的全部火种爱您……但-但这……”
“你会伤害我吗?”
“看在普神的份上我对领袖您的忠心月卫二可鉴!!我绝不会伤害您!!哪-哪-哪怕您要-要-要让我停机……”
“那么,”汽车人领袖说,“我也是一样的。”
抖如筛糠的守恒在这出乎预料的回答中愣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然后慢慢从快要宕机的恐慌中稍稍恢复一点:“真……真的?我是说,我当然不是在质疑您!对不起!”
“守恒,请听我说。我不会因为你选择了威震天的演讲稿而责怪你,如果你是在担心这个。”擎天柱向下压着手掌,安抚着小汽车人敏感的情绪,“事实上,他的演讲非常具有……吸引力。在过去吸引了无数赛博坦人加入他的队伍,而我不得不承认,当时我也被他所阐述的理念所吸引,并为他们提供了很多帮助。直到他引导着霸天虎的走向错误的方向。”
“您也……曾经选择过那份演讲稿?”守恒的语气听起来有些难以置信。
“是的。”见对方终于停止了颤抖,擎天柱稍稍松了口气,换了个姿势坐靠在矿坑的岩壁上,“尽管这很难承认,但战前的赛博坦……并不是一个十全十美的世界。赛博坦人被参议院按照各自的变形模式决定他们的工作和一生,而非根据他们的能力和意愿。比如,你的变形模式是钻孔机,那你便只能在矿区当一个矿工,无论你有多想从事科研;而如果你的变形模式是显微镜,那你就会被分配到科学院,尽管你的能力和兴趣足以让你成为一个优秀的远程士兵。”
逐渐被他的讲述吸引的小汽车人也不知觉地被他平和安定的磁场哄着靠在了他身边的岩壁上:“大家都是这样吗?Bee也是?”
“所有人都是,我也不例外。我想你大概已经知道了,我曾经是一个图书档案管理员——这是一个非常非常普通的下层职务,守恒,它的工作是管理所有的数据和档案,不是什么非常值得你如此……”看着依旧满眼满脸写着“这一定是世界上最酷的工作”的守恒和她快速摇摆的天线,擎天柱还是在她好不容易重新振作的情绪中妥协了,“——无论如何,一旦你的工作固定下来,你的阶级也会随之固定。也就是说,绝大部分赛博坦人从出生开始,阶级和一生的生活轨迹就已经决定了。”
“这是什么坏事吗?”从未在任何正常社会中生活过的小家伙看上去并不理解这话的意义。
“Humm.”擎天柱沉吟了一会,想到了为她解释的方法,“让我们这么说吧,一个中层和下层阶级的赛博坦人是最多的,而他们的活动范围和可以使用的设施都被严格限制。例如,铁堡有一个非常美丽的游乐地点,叫六光游乐园,但它只对上层阶级的赛星人开放。如果一个底层阶级的赛博坦人想要进去……他没有任何机会能够实现这一个愿望。”
这是一个非常温和的解释,擎天柱将更加残酷的搏命角斗只为了赚一份糊口的能量块、底层职业者那居高不下的损毁率以及可悲的维修资源分配法留在了自己的处理器里,他下意识地不希望这个年轻的赛星人接触到这过于黑暗的一面,他猜这大概是被人类社会对于幼生体的保护体系给影响的结果。
但即便不说这些,义愤填膺地发出抱怨声的小家伙看上去也已经理解了赛博坦的阶级固化有多么糟糕和严重:“太过分了!怎么能这样!!就是说如果领袖您当时想……咦?您说阶级一辈子不可能改变,但您之前也说过您是一位——”
“图书档案管理员,属于下层阶级。”红蓝卡车微微颔了颔首,对守恒的主动提问表示了赞许,“说来也有些讽刺。当我为了打破这固化的阶级现象,与威震天——他是第一位对这不合理的现状提出质疑,并用尽全力凝聚他人反抗它的赛博坦人——一起来到参议院,希望能够帮助他阐述理念获得他们的支持与改变的时候,我被钛师傅推选为了领袖。谁能知道这场抗议第一个改变的,会是我自己的阶级。也就是因为这件事,威震天认为我利用了他,抗议变成了斗争,一切似乎……都向糟糕的方向滑去了。”
“……”
在守恒全神贯注的沉默倾听中,曾经的档案管理员也意识到或许自己说的太多了,他略微尴尬地停顿了一下:“无论如何,我或许只是想告诉你,喜欢汽车人或霸天虎的演讲和宣教都不是什么坏事,因为它们都有一定的可取之处。而真正能决定你归属和信念的,是你拒绝接受的部分。你拒绝伤害无辜,践踏生灵——哪怕这个感觉现在只限于极少的一部分人群中,这也是一个好的开始,也证明你不属于霸天虎。”
“但说到底,汽车人和霸天虎也不过是选择相信了不同信念的赛博坦人罢了。”侧身转向装甲风格与某位矿工出生的角斗士异常相似的守恒,擎天柱注视着她努力消化着繁多信息的而下意识板起的面甲,光学镜头闪烁了一下,“我相信,无论一个赛博坦人是出于什么目的被打造的,他或者她都有选择自己今后人生的自由。我还相信,无论他们被创造之初被命以了怎么可怕的名字,被倾注了怎样可怕的期待,被赋予了如何残酷的使命和职责,真正能决定他们是什么的,只有他们自己的选择。”
“你是否也相信它,守恒?”
在守恒闻声抬起的猩红光学镜头里,金色的聚焦圈微微转动着。她面无表情地看着声音传出的方向,过了很久,才开口道:“——这会不会偶尔让您困扰?”
这熟悉的问话和语调让汽车人领袖蓦然想起了不到两个行星周期前,救护车对他的问话——
“……这会不会偶尔让你困扰,”当时的救护车说,“向守恒隐瞒那件事?”
擎天柱怔怔地注视着那与威震天风格相似却又更加难以捉摸的面甲,忽然感觉到了一丝不安——
那个时候,守恒——全部的守恒,都在她身上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