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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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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吉福最近又打算换个地方开店了,但在哪里开,他还没决定下来。
他原本的小店“周记家庭海鲜”开在海塘路上,位置不太好,离海岸线有点远,也不挨着任何景点,但却是整个海滨城最厚道的一家餐馆了,他从不买地沟油,从不进劣质醋,从不用不新鲜的小海鲜充数。周吉福的母亲虽然只是个渔民,但是她一直告诫儿子,不能坑蒙拐骗,要老老实实,本本分分地做人。周吉福从小就把这句话记在心中,并且用了大半辈子的时间来践行这句话。
他十年如一日地坚持这样做生意,虽然盈余不如别家餐馆,但也颇有些回头客,解决一家人的温饱绝不成问题。只是他的孩子再有一年半就要小升初了,孩子他妈想让孩子上好点的中学,这免不了要多准备些钱,周吉福才动了换店的心思。
早起到渔业码头进海产品的时候,看着蒙蒙晨雾中若隐若现的灯塔,他的思绪飘到了十五年前,那时他曾经把店换到了老火神庙,但后来又换了回来。
当时他正交往着一个女朋友,哪里都好,只是女方嫌弃他开这种小店有些没出息。
“你在海塘路这边做有啥意思,要做就到老火神庙那边嘛!”
老火神庙一带,是海滨城有名的餐饮一条街,不光外地旅游者爱在老火神庙找寻最地道的海滨美食,就连海滨城本地人,如果遇到高兴的事情,也会成群结队地到那里去饕餮一顿。每到海鲜最肥美的夏夜,火神庙周围便张灯结彩,锣鼓喧天。各个海鲜店里都挤满了人,垂涎欲滴地等待着即将出锅的炒蛤。若是店主有心,将烤炉或铁板架在露天,找一位身材结实的厨师小哥当场烹饪,更会引来无数食客的停驻。拉本来不宽敞的老街道会被他们挤得水泄不通,若是举着一串烤鱼丸在人群中走,你吃完一整串,也未必走得到下一家。
“你自己算算账,你在海塘路卖的再好,可人没有那么多啊,店没有那么大啊!怎么也不如老火神庙!”
周吉福回家合计了一通,觉得女朋友说的对,于是卖掉了在海塘路的小店,到老火神庙做大生意去了。
刚来到火神庙,周吉福想着,这里的店铺租金虽然是比海塘路贵些,但周记海鲜一向讲究童叟无欺,薄利多销,不能坐地起价,于是菜只比以前平均贵了一两块,有的小吃,比如烧烤、炸串,压根没有变价格。
过了几天,一个傍晚,他女朋友一进到店里,就没好气地把包往桌子上一顿,黑着脸质问道:“你咋定价定这么低?”
周吉福摸不着头脑:“还跟原来差不多啊!”
女朋友把几张其他店铺的菜单甩在桌子上,用指头使劲敲着:“你没长眼睛啊,看看别人都卖多少钱!
周吉福低头一看,不由得直乍舌:“亲娘咧!烤鱿鱼二十,炒蛤拉四十,汽水都卖十块钱啊!”他笑了:“汽水进价才一块五毛,卖十块!这哪是做生意,抢钱啊!”
女朋友一听这话,气的直冒烟,直要摔杯子摔碗:”这才是做生意啊!你这做法就等着亏本吧!而且不光是赚钱的事!你咋个入乡随俗都不懂呢!邻居今天把我当老板娘,找我说话啦!找我说啥?你说找我说啥!人家说啦,在这条街做生意,就得懂这条街的规矩!别人都定20块的,你偏偏卖10块!还让不让别人做啦!人家说你这是故意压低价格,恶性竞争!要告你咧!旁边老板娘的说了,你要是再不赶紧跟大家统一价格,他家那口子就要联合所有老板轰你走啦!你今天现在赶紧把价签改好再开张吧!不然这店都要保不住啦!”
女朋友连珠炮似的回答让周吉福错愕不已,他想不通为什么一条街的餐馆都要统一定价,更想不通她为何要向着别人说话而不为自己撑腰。周吉福脑子不灵光,想了半天也没有结果,索性他生性固执又乐观,一跺脚,管他们说什么呢,我接着干我的。
于是不出一周,周吉福店里的玻璃全让人给砸了;进的海鲜也被人偷走了;最要命的是,每天一到饭点,就有好几个穿着跨栏背心和拖鞋的小哥到他店里,什么也不点,就干坐着抽烟打牌,还要占上全店的桌椅。顾客们看到店里这样子,没一个敢进来吃饭的了,周吉福不得不班师回朝,再回到海塘路来了。这一下折腾下来,周吉福确实是亏了不少,女朋友的事也彻底告吹了。
不过周吉福心里其实是有点高兴的,因为要不是这件事,他也不会回到海塘路这个他熟悉又喜欢的地方来,当然也不会认识现在的老婆。
周吉福现在的老婆也是个老实人,但是高中毕业,比周吉福稍微聪明那么一点,她觉得去海岸商业街和老火神庙都不妥,因为商业街人多嘈杂,竞争激烈,不利于孩子成长,不如去石泉路,那边除了小区,还有一家大医院,来看病和探病的人总是要吃饭的,生意错不了。周吉福想想觉得有道理,于是当机立断,在石泉路上觅了一家底店,又在附近租了间新房子,过起了新生活,但菜品定价还和以前一样。
搬到新家,全家人中儿子是最高兴的,一来石泉路离海水浴场近,他可以经常去游泳了,二来这个地方看得到灯塔。儿子最喜欢灯塔,在学校老师问起理想,他便说要当水兵驻守灯塔。为此老师还找了家长,说这孩子胸无大志需要教育。而这种事在周家人看来根本不算事,第二天他们便忘了这茬儿。
不过新生活也不是全无烦恼,因为一段时间以后他们发现他们的收入不但没有以前多,反而亏损不少。夫妻俩仔细比对了账单,发现是因为原材料涨价涨得厉害,米、面、油、菜、肉这些价格都飚得惊人。他俩仿佛十几年来第一次长大成人似的,决定去打探打探周围几家餐馆都是怎么做生意的。
周吉福的老婆能说会道,这种事照例是由她去,周吉福则动手修改菜单价格,并决定减小菜量。几日后,她老婆沮丧地回到家,告诉他的老公,也是她生意上的老伙伴,别的人都有些渠道,进到最便宜的油和佐料,比他家在本市的佐料场批发的便宜一半还多。周吉福急忙问道在哪里。他老婆吞吞吐吐地,终于说了一个小县城的名字,周吉福一听就触了霉头。
在海滨开餐馆的,没有不知道那个县城的,那里原本是农村,但后来当地人脑子灵活,每家每户都开起了作坊,做农产品加工,这些年专门以生产劣质的粮油为生,销路甚好,总算是发家致富了。从前当然有人介绍周吉福去那里采购进货,只是他去了一趟之后便打消了这样的念头。
夏夜的海风黏糊糊的,热乎乎的,吹得夫妻俩辗转反侧,远处灯塔上飘过来的幽幽的光,更让两人难以入眠。
夜里两点多,周吉福终于憋不住,他问到:“咱儿子的成绩,能上得了一中吗?”
“老师说努把力,勉强能够上一中的线,但差不多分数的孩子太多了……”
“上门口的二中不行吗?”
老婆腾一下坐起来:“二中?!绝对不行!那都是小痞子上的学校!你想让孩子学坏啊!”
“那六中呢?六中不是也不错嘛!”
老婆用扇子狠狠打了周吉福汗涔涔的肩膀一下:“孩子上学的事你真是一点都不关心啊,六中是艺术特长校,咱小管儿唱歌跳舞画画,哪个都不会,考六中干啥!”
周吉福这回也急了:“那你说怎么办!一中择校费五万!还要打点其他人!现在咱还亏着呢,哪变出这么多钱!”
这一夜,夫妻俩再没说话,而他们多年来的心有灵犀,却让他们心照不宣地做了同样的决定。
一年后,周小管如愿以偿上了海滨市第一中学,无忧无虑的他当然不知道他的成绩是入学考全年级倒数几名,也不知道为了这个成绩,他的父母散出去了多少钱,他只是非常高兴,临海而建的一中,在做课间操时,上体育课时,上学放学时,都可以看到海上洁白的灯塔。
儿子上了中学,夫妇俩手头便比从前宽裕了一些,他们决定还恢复使用以前的油和作料的牌子,并暗自祈祷儿子能在中考时下些功夫,不用他们再想辙攒钱,毕竟他们自己也觉得老牌子的酱油味道总是醇厚一些。
而这一年晚些时候,周记海鲜却遭受了致命的打击。凡是来周记吃饭的客人,都发生了食物中毒,轻者发烧干呕,重者上吐下泻。人们一开始并没有把注意力放到周家人身上,直到小管带来的同学在吃了周家的饭之后一命呜呼,同学的家长疯了似的揍了周吉福一顿,并且还报了警,把他们告上法庭以后,周记海鲜才成了海滨城乃至全国关注的热点。
周吉福和他老婆还有小管儿,不管是对警察,对法官,还是对同学家长,他们都敢拍着胸脯说我们没做亏心事,没有在饭菜里放任何不该放的东西,用的材料也绝对规范。人们起先不相信,对周记海鲜口诛笔伐,但是后来尸检结果和调查结果却让人意外,因为不管怎么看周家都没有问题,他们的饭菜品质和十年前一样好,和十年前一样干净,只是贵了些而已。
同学的妈妈硬说周家人贿赂警察和法医,于是检察院又忙着调查警察和法医,可是也找不出任何纰漏,最终,那位妈妈只能红着眼圈,揪着周吉福老婆的衣领子,说她是一个妖女,用妖术害死了她的儿子。
这个言论弄的公众哭笑不得,舆论导向也开始发生了变化,最后的最后,这件在海滨城闹得沸沸扬扬的“谋杀案”,由于找不到证据,终于不了了之了。周家全家人都身心俱疲,一蹶不振。
现如今,周氏夫妇每天都要早起,骑着三轮车去城郊批发水果,然后再推着小车,艰难地穿过海滨城那些上坡不断的大街小巷,低声叫卖着。赶上坡度陡的时候,夫妇俩要一起从后面用力推着,才能上的去。如果儿子不上课来帮忙,他们便尽量把车推到海岸线一带,让儿子在吆喝的时候也能看着灯塔,心里总算存着一丝希望。
每当俩人的汗水从额头滑落,经过他们沧桑的脸庞,最后流到嘴角,他们品尝到这又咸又苦的滋味的时候,他们便会互相感叹着:这都是那一年的报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