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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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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未央,冰族使者入京请和,礼部将一行人安置于旧端王府,使者在宫门外站了七日,帝皆避而不理。
儒生觉得帝醉翁之意不在酒,攻下冰族固然是件好事,但帝听闻使者请和,却仿佛更为开心。
儒生不爱多事,帝有帝的考量,在将军还朝前,他唯一需要做的,便是扳倒李相,保全整个将军府。
第八日,使者未有任何动静,帝却如坐针毡,与儒生对弈时,连输三局。
青石扑入屋中,振翅啸叫,儒生忙弃了棋子,取下书信。
青石是将军养的一只海东青,勇猛狠戾,曾在战场上啄瞎过敌将的眼睛,却意外地对儒生言听计从。
自分别后,二人便靠青石传信,不提相思不叙别情,只互诉近况,想着他日归隐该去何方。
信中称已攻下冰族十三座城池,拟一鼓作气拿下冰族,争取六月还朝。儒生揣信入袖,帝不管不问,得入宫中的飞鸟,必然早为大内高手查过,不会让叛逆有机可乘。
帝端着茶盏,挪了挪脚下长椅,直到儒生落座,仍举棋不定。
青石已入鸟笼休养,儒生几番欲下逐客令,皆碍于帝面色焦灼而不便开口,眼瞅着日落月升,帝却无丝毫疲色,甚至连总管传膳,也为他喝退。
幸有糕点果腹,儒生看看桌案上纸笔,此刻倒巴不得那碍事的李相又偷偷参谁一本,至少能暂时转移转移皇帝的注意力。
夜半,儒生等得两眼迷离,帝仍维持着落子的姿势,仿佛他的魂早为黑白无常勾走,留在人间的只是一具空壳。
青石歇够了,钻出鸟笼外出觅食,临飞前瞪了儒生一眼,似埋怨他久不回信。
儒生苦笑,诚能不顾一切,他倒真想将皇帝踹出清竹轩,可惜寄人篱下,不得不低头。
灯影一闪,眼前一暗,额际冷风拂过,儒生眼神一利,二指如钳,虚空一拈,夹住三尺冷锋一绕,寒刃恰横于来人脖颈。
“别伤她!”
入宫数月,儒生还是首度见帝如此失态,直至燃灯,才发现被制住的乃是名倾国倾城的女子。
无怪帝魂牵梦萦,如果不是心有所属,也许连他也会拜倒在女子罗裙下。
儒生手一松,女子虚影一过,帝右脸立马多出五个指印。
也许……
一念过,儒生捡了纸笔,自窗口一跃而出,挑个僻静处匆匆回信后,又踱步许久,至拂晓,方准备悄声回房。
“爱卿真是深藏不露,若非昨夜冰岚闯宫,朕还不知爱卿竟是高手。”
冰岚,冰族三公主,三年前曾随父来朝,所谓倾国倾城,想必冰族君王也没想到自己差点因爱女而成亡国之君吧。
儒生看着身后帝微肿的脸和眉间喜色,确定帝与冰岚相谈甚欢,当即眉一轩,道:“习武只为自保而不为与人动武,能攻心者,方为高手。”
“那征服那匹烈马,爱卿岂非也是个中好手?”帝说罢,长笑而去,儒生怔立,忽地嘴角一翘,满满自得中带着微微羞涩,看得身旁小太监失了神。
次日,帝本待亲自入端王府,迎公主入宫,奈何户部侍郎以礼法劝阻,加之李相主动请缨,只得强自忍下,于宫中安心等待。
这一等,便是六个时辰,端王府距皇宫只三条街道,帝望向儒生,儒生却望着殿前香炉。
“冰岚若有任何差池,朕便摘了洛将军脑袋让你当酒樽。”
“皇上,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儒生不卑不亢地应道。
帝抚着扶手,大感挫败,李相久久未归,定是儒生所为,但此次能逼得冰岚投怀送抱,也多亏将军用兵神勇,只要不伤及冰岚,只要将军愿交出兵权,便是让他为二人赐婚,也无不可。
正焦心间,殿外喧声骤起,帝强作镇定,一出门,却差点撞上冰族侍卫。
三个金钵,盛着三颗人头,冰岚倨傲地越过人群,道:“此三人不由分说闯入王府,更对本公主秽语相向,本公主一时手快,砍了三颗狗头,皇上不会怪罪吧?”
帝尚未发话,儒生却似一阵清风,闪至冰岚跟前,厉声叱问,孰料李相随行侍卫亦一口咬定,是那三人欲对公主不轨,公主才逼不得已痛下杀手。
其时,又有三五官员觐见,陈上运河决堤与盗墓贼一案卷宗,一切罪证皆指向李相:□熏心、草菅人命、贪赃枉法、结党营私。
帝即令彻查,日内,便于相府起出金银数万,更有珍玩字画珠玉罗绮,多不胜数,当即一一记入国库,而罪臣族人流放边塞,永不取用。
筹备数月,一击得手,儒生站在将军府门前,望着那熠熠三字,恍惚间,好似看到那人一袭青衫,张着双臂,仿佛要用血肉之躯,为他撑起蔚蓝长空。
儒生揉揉眉心,不小心沾到睫上水痕,讥诮撅嘴:“难怪古人常道相思催人老,年纪轻轻的,眼睛便不好使了。”
四月初八,杏花起舞,冰族正式请和,愿岁贡牛羊三万,罗绮两万,并三公主冰岚,以求兵燹平息,帝欣然应允。
十五,大军距皇城不过百里,儒生抱着黑白棋子,在城门处候了一夜,又从朝霞漫天,到日光烁目,直至晚照西沉时,却只迎来一柄短刃。
刀鞘久经摩挲,已变了颜色,刀柄处多了一簇红缨,那是将军长枪上常坠的物什,刀离鞘时,锋刃映着夕阳血光,一瞬间晃得儒生泪如雨下。
【若我没出息地战死疆场,你是否愿意穿上大红嫁裳,到我坟头为我醉一场?】
【刃折人存,人亡刃还,生死相依,不离不弃。】人亡刀还,儒生指天长啸,如月下孤狼,凄不忍闻。
停战当日,两军正于断头崖酣战,本已鸣金收兵,敌营中突然冲出数只猛虎,将将军逼落悬崖,危崖千寻,搜寻无门,将士们苦等多日仍不见将军回营,只得应召还朝。
棺内空空,只一柄没了红缨的长枪静静躺着,仿佛那人多年来从不肯弯折的脊梁,儒生泪止得片刻,又再度落下,而这回,双目盈盈中,却不见悲戚。
将军坟前,万人恸哭,儒生一袭嫁裳,烈酒傍身,坐坟头一坛接着一坛,直喝到无关人散尽,连鸟雀也为酒气薰得不敢近十丈以内。
自记事起,便随父经营商号,酒赌皆不在话下,他以为,自己永远不会醉,可现在,仰躺坟前,他却两眼迷离,温暖的臂弯垫在枕头下时,他扬着嘴角,呢喃道:“混蛋!”
“是,混蛋,某人也不舍得给混蛋留口合卺酒。”
低低的声音似带着磁,吸引他侧脸靠近,察觉到湿热气息,温柔却孩子气地鼓起了脸。
他早该晓得,那厮只是舍不得折断他赠的定情信物而已。
车辙碾过零落碎花,薰得满车甜香,儒生眼睫颤了颤,又为熟悉的宽厚手掌遮住。
“特许你痛饮一回,你倒真醉得烂泥似的,再多躺躺。”
温热的指腹贴上太阳穴,按揉力度恰到好处,儒生闭目,优哉游哉地道:“你舍得抛下这团烂泥么?”
将军理了理红袍,哀声道:“就算舍不得,只怕也由不得我了,某人曾说不爱粗茶淡饭,鄙人现在可养不起了。”
儒生伸手,搭上将军胳膊:“粗茶淡饭,其实也别有一番滋味。”
“但鄙人只剩二两银子……”
“食糠咽菜也无妨。”
“买这身红衣便花了一两。”
“你吃饭菜,我喝汤。”
“还得付车夫一两银子……”
“那,咱只好做一对饿死鬼了。”
……
欢声渐远,空余辙痕,只漫山嫣红笑对苍穹,看双燕来去,云絮悠悠。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