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五.容修 ...
-
萧雨生看不清主座上人的形貌,却能看清那人腰侧款式古朴的长剑,剑铭纯钧。
他感到青霜微微的颤动,它感受到了熟悉的剑气,恰如他也感受到了熟悉的气息。青霜熟悉纯钧,而萧雨生熟悉云起。他们曾亲密无间,更曾刀剑相向。
“师兄。好久不见。”
云起从阴影里看了一眼萧雨生,烛火印染无垢的衣袂,月华点燃银灰的瞳眸。他的目光终于不再驻足于苍穹,而是落回人世,停留在萧雨生的身上。他的眼睛非常漂亮,像是月光下流动的水银。那双眼睛波澜不惊,安静的表象下藏着没有人能够看透的暗流汹涌。
“阿云……?”
几乎满殿的人都在强忍着笑,想笑但肯定是不敢笑出声的。阿云,听着像是好女孩子小家碧玉的爱称。谁会想到堂堂天诏盟主,这江湖中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云起大人幼年时的爱称竟是如此。萧雨生向来喊云起作阿云,也没觉有什么奇怪之处,尚且不知道那满殿的人一脸扭曲样到底是怎么回事。云起是了解自己手下的脾性,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事,索性不理。
“请到师兄不容易啊。我只是想和师兄叙叙旧而已。”
萧雨生心想这算是哪门子的请,或者说他的请是言青为请,他一言令下自己身上就能多出不少乌青,或许这就叫请。上一次叙旧把自己叙到了天诏盟大牢里,生生是花了两天三夜才逃出来,这次叙旧要叙到哪去,难不成是天诏盟主的小楼?好像有哪里不对。
想是这么想的,他面上可没有表露出来,只端着一张淡定无比的脸。鬼知道云起到底玩的什么花样,那通缉令上说一百两金子换他一个活着的人,估计就是为了这场“叙旧”。云起是个骄傲之至的人,认定了萧雨生只有自己能杀那这信条就不可能变,现在自己落在他手上,恐怕这“叙旧”是要叙进阎罗殿里去的。
“阿云,我说过,师父不是我杀的。我真的是跟着师父的青雀才发现师父被人打伤了。”
萧雨生叹了口气。这句话他说了三年,话是真话,只是云起不信,再问也不可能问出其他的“真”答案。只能爱信不信随他去了。他话落的时候烛火呲啵一声,爆出一朵小小的烛花。云起霍然从阴影里转过头来,常年不见阳光的容颜苍白而冷厉,银灰色的瞳亮的吓人。
“你没资格喊师父!”
左手流云剑法,纯钧破风清啸扰的满殿烛火明灭,萧雨生心下一惊,青霜剑起挑开直指咽喉的纯钧剑尖。云起是个真正的用不着任何夸大的师控,且控得非常霸道。他本身就是自己认定什么就绝不允旁人驳上一句的人,在这件事上尤甚。
他突然想起从前学艺的时候,云起对他说过的,关于云起和他们的师父第一次见面的往事,或许那就能解释云起会那样崇拜甚至于倾慕他们师父。
那是个阳春三月,杏花微雨,烟柳画廊。
只是染红那季杏花的不是初春微雨而是血雨,画廊柱上染红精美雕工的鲜艳色泽也不是红漆而是鲜血。
云起初次见到浮尘子就是在这个时候,那时云起还不是云盟主,而是云守寒;浮尘子也还不是浮尘子,而是容修。云起方是十三岁稚龄,尚不知江湖事;而容修已及而立,名满江湖,是锦朝公认的第一剑客,传闻其白衣无尘,剑指天下不平事,可惜斗笠下天人之颜无人得见。更有好事者赋诗曰“半生霜雪须照剑,满城风雨不传情”。
但云起偏偏见到了他的脸,事实上,他可能是除了容修的父母之外天下第一个见到他真容的人,缘由是容修救了他。
那时还是云守寒的云起刚刚从云家圈禁了他视野的高墙里偷溜出来。在云家的高墙里他只能看到被圈囿了四角的天空,风云变幻都只有片面,这或许也是日后他会那么喜欢看天空的缘由。那时他毫无江湖经验,习了家传的武功握着家传的名剑便满以为自己已经站在了江湖的顶端。
他不知道那场抄家灭门的血雨腥风已经在城外的云宅掀起,锦朝皇室派出的杀手血洗了整个云家。那样庞大的家族,就在一夜之间消失得干干净净,仿若从未出现。后来那座宅子废弃,因为梁柱窗檐上的血迹已经深到无法洗刷干净的地步。而他自以为的“偷溜”也是家人为了保护他而做出的决定,江湖里人事繁杂,找到一个小小孩子便会变得困难许多。
然而灭门不仅是灭门内之人的,皇室的杀手连一个小厮都不会留,更何况是逆臣家中的大少爷这般重要的人物。他方走进锦城的城门,埋伏在市井间的暗线便发现了他腰间的纯钧剑,进而整座锦城内的杀手倾巢而出对他展开了围杀。
几乎毫无悬念的,云守寒本该就此死去。
哪怕是他在听到自己被灭门的时候爆发出的完全不属于一个十三岁孩子的凌厉杀意也没能救他多久,十三岁就是十三岁,孩子就是孩子,再怎么化悲愤为力量也不可能是那些训练有素的杀手的对手。
就在他的纯钧都被冲着手腕而来的一击打得脱手之时,他看见了挡在身前的那袭白衣。那人稳稳接住被击飞的纯钧,就像是自己惯用的武器般用得顺手。剑光浮沉流转,属于敌人的鲜血在云守寒的面前飞溅,他呆愣愣的看着那些原本非常厉害的刺客在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被自己的纯钧剑割断咽喉。
然后那个白衣人半跪在他的面前,左手将那把纯钧剑递给他。那时候他斗笠上垂下的白纱被风撩起,露出俊逸无双的一张脸来,所有时光的痕迹都是让他趋于完美的雕工。云守寒接过那柄剑,目光却停留在那人白衣的下摆上——连刚刚击杀刺客都注意没有让鲜血溅落的白衣上,因为俯下身还自己剑而染上了灰尘。
“喂,你的衣服脏了。”
他接剑的时候闷闷来了一句。那白衣人微微歪了歪头,似乎毫不经意的拍了拍衣摆。那时候云守寒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家亡的仇恨与悲愤就摆在眼前,他却居然会为了那个突然出现的无名人白衣上染的灰尘而感到无法纾解的悲伤。他认为那身白衣应该是无尘的纯净的,就像他第一眼看到的那样。
“没事,你是……云舒的大儿子,云守寒?”
那个白衣人开口问他,声音有些犹豫,但意外的温和好听。云守寒仰视着他的脸,初春三月的阳光落入他的眼瞳,那是要把人的神魂都点燃的一点光。时隔多年,当年那点光比起如今云起在天诏盟总殿顶端看见的万丈阳光简直微不足道,可云起依旧记得当时的感受,那光那么微弱,可是却亮得他几乎睁不开眼。
他此生难忘。
“嗯,你是谁。”
“浮尘谷,容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