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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抓了一个最不该抓的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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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历了这几天的车轮大战,我警惕性已大为提高,片刻之间就做出了判断:第一,这可能是个意图盗窃大户人家的蟊贼。第二,这可能是陈世美派来跟踪我的人。如果是前者还好办,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得想办法拿下。如果是后者,——性命攸关,更得拿下。
黑衣人丝毫没有察觉我的存在,蹑手蹑脚地走几步,躲在廊前的柱子后面东张西望,他似乎是看见了我开着的窗户,踮着脚尖向那里走去。
我回头一看,身后的花圃围的有花砖,我伸手拽了拽,花砖深埋地下,纹丝不动。罢了。垂柳的藤蔓,有几根枯枝掉在地下。我随手抽了一根粗的,踮着脚尖追上去,一下缠在黑衣人的脖颈处,向前一推,成了,他应声倒地!
其实身手没这么利索,不过是小时候翻墙爬树那点功底,但是近几天血乎淋拉的日子磨砺了我,人都是逼出来的啊,于是乎,思维敏捷,功力暴增,运筹帷幄,一气呵成。
压抑住狂涌的喜悦,一下跃上他的背,把他的两个胳膊扭了起来,原来这人是不会武功的,估计蟊贼的可能性更大。正自得意,谁料人算不如天算,他力气居然很大,身子一扭,竟翻了个身,这一下我可端端正正地骑在他肚子上了,姿势一下子变得甚是可恶,蹙眉想了想,还是没胆子放虎归山,于是牺牲色相使劲压下去,大着胆子喝道:“你是谁?”
话一出口顿时一愣,两个声音,他竟同时和我问了一模一样的问题。
我伸手扯下他脸上蒙着的巾帕,脸也算长得不错。有这样的脸还用做贼,宋朝难道没有吃软饭的吗?
“看什么看,哪里来的贼婆娘,下去!”他压低嗓子,半是恼怒半是疑惑地看着我。
“呦呵,我没说你是贼呢,你反倒说我是贼了!”说罢揪起他的领子,瞪大眼睛摆出恶相:“说,你是谁,鬼鬼祟祟想干嘛?”
“你嚷嚷什么!”,他向远处望了望,一脸躲躲闪闪,“我……我……我是江府的少爷。”
“少爷你个鬼啊!”我差点笑场,今日明明听见江夫人说,她和老爷就一条根。
我甚是愉快,以看小丑表演的心态居高临下鄙视他:“我竟不知道,小瓜少爷吃了一顿晚饭就长得这样大了。”说罢,亮开嗓门对着园子里叫人。
“别叫,别叫!”他吓得头顶要冒烟,一把捂住我的嘴。我嘴唇挣扎半晌总算逮着一丝肉,张开牙齿一咬,老实不客气。
如愿听到一声惨绝人寰的大叫。他放开手,揪着我的胳膊想把我拉下去,一边脚蹬着地要爬起来。我抓住他的腰带,死死按住,……或者叫骑住。
旁边垂杨柳被秋风吹透的枯叶飒飒飘下来,拂了我和黑衣人一身一头。
一会儿功夫,巡夜的人开始呼呼啦啦地往这里跑,手里提着灯笼,拿着火把,呼喝着一下子围上跟前,院子里明亮了不少,黑衣人也不挣了,哀叹一声躺在地上。我兴奋得什么似地,看着有生以来第一次捕获的猎物。
江四爷居然也在其中,他吩咐一个壮汉过去把黑衣人拎起来,颀长的身材刚一站立,那人就干干脆脆地把头发一甩,和江四爷对了个正脸。
“——梦初?”江四爷表情说不出的怪异,眼睛瞪得,活像一对鹌鹑蛋。
——谁?我愣在当场,几乎以为自己听错。
那黑衣人掸掸衣服上狼藉的泥土,头歪歪地,看着江四爷那张脸:“看见我这样,你可满意了?”
江四爷浮上一脸的愠色与愧意,咬牙道:“逆子!”
那厮居然嗤地轻巧一笑,将脸扭了过去。
我瞠目结舌站了半天,才渐渐回过神来,这下子可好,初来乍到就闹出这桩笑话,真是丢人打家什!
想想掉地下的脸还得靠自己捡回来,只能暗自悲叹一声,说道:“那个,对不住呀,我,我真不知道。”
黑衣人回过头,细长的眼睛蹬着我,嘴巴抿出个凛冽的线条来,要是没有别人,我估计他能把我撕巴撕巴吃了。
江四爷一咳,“不怪夫人,这是老夫的长子梦初,从小没了娘,失了管教,让夫人见笑了。”
哦,原来不是现任江夫人生的,难怪难怪,都是她那一句“独子”闹的,片面理解害死人。
“江公子,”我走到他跟前,低眉顺眼,说道:“实在是对不住……”
“江、公、子?”他跟听了笑话一样,叫得好夸张,“大爷不是刚才告诉过你了吗,你还贼长贼短的,这会子又来装什么肿头蚕?”
太不给面子了,少爷……
“那个,”我尽量笑得谦和一些,说道:“您老人家一身夜行衣,我还以为……嘿嘿,大人大量,大人大量。”当着这么多家丁还有他老爹的面,把他整成这样,也难怪人家发飙。事到如今,只能腆着脸由他奚落了。
江梦初身子抖两抖,头往下一点,离我脸近了许多:“夜行衣?这是大爷推牌九输光了衣服,跟赌肆的护院要来的一身,能被你看成夜行衣?眼睛长在头顶的东西!——哎,你打哪儿来的呀?我怎么没见过你。”
貌似他的一点唾液飞到了我的脸上,我暗自咬牙,这什么败家子少爷!输光衣服很骄傲吗,还值得这样气势汹汹。
那边江四爷已经呵斥出声:“不得无理!梦初,这是今天刚到家里的客人,你整日胡闹今日才会自作自受,怪不得别人。还不快点去换衣服,成什么样子!”
江梦初兀自横了我两眼,身子晃了几晃,甩着腚走了,动作真叫一个潇洒浪荡,江四爷按捺住一脸愠色,向我点点头,和一群家丁紧跟上那破落户。我长吁一口气,正要转身,却见那江梦初到了月亮门的白墙黛瓦下又转过头,定定看着我,忽然,手抬到颈处轻轻一挥,比了个抹脖子的动作,而后放出一个阴损的微笑,扭身没入了无边的黑夜。
我瘆得鸡皮疙瘩掉了一地。三步并作两步,跑回屋里跳上床蒙上被子,暗想,以后日子如果安定下来,每天早起一定要看看黄历。
太阳照常升起。
一早就有鸟儿在外面唱得暄实,晨光透过薄薄窗棂照进屋内,泄漏了满间明朗的秋意。我向来浅眠,两个孩子也惯于早起,便麻利地起床用了便饭,找了英哥略小些的衣服,给冬妹换作男童打扮,一边携了一个,拉着手一起出了门。
记得昨日去的地方挂了一块匾额,上书“寄雨斋”,今日凭着印象找了一会儿,果然又见了这块牌子。
拉着孩子轻快地跨过红木门槛,只见室内一派沉静,佣人都不在,雕花架子床头软软地倚着一人,正是韩琦,他神色依旧颓唐,只上身浅浅支起,身下垫了一团锦被。床前一人端着一盏琉璃彩碗,正在与他喂食。
定睛一看,原来是江夫人。她今日看起来格外美丽:浓云般的乌发梳了个高髻,斜插着一把白角冠梳,一条金镶玉的珠饰颤巍巍地从鬓发上垂下来。身上穿了桃红色的锦缎大袖百褶裙,衣襟和下摆都用金线刺绣了山茶图案,一条宽宽的绛紫色腰带,把腰身束得纤细玲珑。裙裾和裙带都垂得长长的,颇像小时候见过的年画上的仙子。
两个孩子猛地往屋里一蹦,似是唬了她一跳。她旋即绽开了一个明媚的笑意,似乎来了救命菩萨一般:“娘子起得早!我正有些犯愁呢,娘子是琦儿的朋友,赶紧过来劝劝他吧。”
我走到跟前,看看韩琦扭过去的半张侧脸:“怎么了?”
江夫人微蹙蛾眉,笑道:“琦儿老成持重的人,受了伤竟也如小孩子一般,嫌药膳苦,我劝了半天也没进一口,适才还打发绿筱去取蜂糖了。只可惜了这高丽红参炖的鸡汤,整用紫砂瓦罐炖了一夜,最是大补元气呢。”
我看看韩琦的神色,果然挂着一层薄霜,不禁有些失笑,正要说话,一边的冬妹已经凑到跟前,眼巴巴地看着那琉璃彩碗,童声清脆:“韩叔叔怕苦,不如让我吃了吧,我不怕苦。”
英哥呲她一个白眼:“你就会凑闹子,这是补身体的,轮到你吃?是吧——娘?”见我点头,又补充道:“一会儿蜂糖来了,咱俩倒是可以尝尝。”
我不禁皱眉:“仔细粘了你们的嘴。夫人在这里呢。你们也敢闹。”
江夫人只笑着说不妨事。看了看冬妹,“这孩子换了男装倒更显伶俐。敢明儿我再让沈妈给你送些衣服物件过去。”
我一惊,才想起江夫人和江四爷必是知道底细的。毕竟英哥冬妹先我到府,韩琦定是想办法先告知他们了,求人保护,还藏着掖着,也没有这个道理。
这么说一会儿,韩琦的脸倒稍稍侧过来了一些,僵硬之色略减,眸子里依然没有神采,只看着身上的锦被说道:“药膳温度仍烫,夫人暂且先搁置一边吧,韩琦一会儿自会食用。”
江夫人有些怔忪,慢慢依言把碗放在床边的方木小几上,扯了扯裙裾,半晌对我说道:“今日一早,老爷就过来看了琦儿,你们这次的事,我们都大略知晓了。老爷已经去和盐井的几位掌事商议,务必要想个万全之策保住你们才好。娘子也不宜住在客房,我已经让丫鬟婆子们去另收拾一处,娘子今日就带着孩子搬进去吧。”
原来如此。
我心里欢喜,不住地点头称谢,躲来躲去本来就不是长久之计,如能有个对策保住韩琦和我,那自然极好,就怕这事太难办了。
见我点头如捣蒜,韩琦不知怎地面色不虞,把头扭了过去。
某人真是喜怒无常啊,我忍不住想要回他一个白眼。江夫人看了看我们二人,淡笑了一下,便要告退,临走时一个轻盈的回首,说晚上老爷回来,会在寄雨斋摆家宴,为韩琦和我接风洗尘,言罢提着飘逸的锦缎裙裾,优雅地去了。
两个孩子在门口映着秋光踩影子玩,室内一片静谧安稳之气。
我看了看他苍白的脸色,心里难过起来。“伤了几处?还疼得厉害不?”我问。
“都是皮外伤,只肩上、腿上各有一处,略微深些,不过都没有大碍。”他说得云淡风轻。
我想起驿道上的那个血人,这伤断断不是轻的。他如此说,倒让我无话可回了。
室内静得让人尴尬。
略咳了咳,想起了话头:“江府待你可真好,我瞧着,老爷夫人简直是将你视作亲生儿子一般。”
微一沉吟,他点点头,“确是如此,”苍白的长指拉着锦被往上提了提,换了个舒服些的坐姿,“我14岁进府,老爷的原配夫人早就殁了,膝下只有一子,叫梦初。老爷对他难免多疼了一些,梦初也被骄纵得顽劣不堪,后来等老爷觉察的时候,为时已晚,老爷后悔得很,却也没有法子了。于是就在他随身的几个少年当中,选了几个人,寄予厚望,请来名师教书、练剑,慢慢地,就对我最为器重了。再后来,他娶了现在的夫人,生的又是一位少爷,我才被送到驸马府,一是盼我谋个功名,二是将来在外围也好为江府做些事。不过,府里仍待我很好,就连这寄雨斋,也一直保持原样,嘱我时不时回来小住。”
“寄雨斋,这名字挺好听。”我说。
“也算说得过去吧,随便起的。”他身子往后一仰,又放松了些。
“啊,你起的?”我看着他。
他也看着我,微微点头。
“嘿嘿,为何叫这名字?咋有点凄风苦雨的滋味呢?”一有能调侃他的话题,我就来了兴趣。
他看我一眼,“叫了就叫了,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飘摇细雨剑法,寄雨——琦少爷不会是在提醒自己寄人篱下吧?”我笑起来,没想到他看着我不动了。
好吧,这玩笑不好笑。
“你快喝鸡汤吧,凉了就不好喝了。江夫人说炖了一夜呢。”
他瞪了我一眼,端过鸡汤喝起来,手指是修长整洁的,低着头,在晶莹剔透的琉璃上面露出两道墨色的眉。
好看的人,无论什么时候都是好看的,这是检验美色的重要标准。
一碗汤喝得点滴不剩,样子甚是豪爽。
我突然想起来另一个豪爽的人,心里一跳,急忙问道:“对了,那个萧劲,我一直担心他来着。他这次暗地里救了你我,动静这么大,恐怕是不容易瞒住。他回去以后怎么办?会不会有危险?”
“我一醒过来,就派人回去查了,明里暂时无虞,不过暗处就不好说了,我会一直派人跟着打听消息。”
“那,铃兰呢?”添香别苑一番相处,我相信那是一个心底绝好的姑娘。
“铃兰已经离开了,我派人给她找了一处偏僻些的院子,随后她会住进去,小菊还跟着她,你大可放心。”
“那,她丢了营生,会不会生计有问题?”
“傻瓜,”韩琦望着我,扑哧一笑,“她攒下的银钱足够她两世吃喝不愁。”
“如此甚好,甚好,要不毁人饭碗是要遭天谴的。”我做了个双手合什的动作不住念叨。
韩琦但笑不语。
一会儿之后,“那天,”他顿了顿,仿佛下了一番决心才又开口,“在驿道上,我对你有唐突之举,——不知你是否怪我?”
“啊?”心怦怦漏了几个节拍,不知为何他突然提到那个吻,脸一下子热起来。
“那会儿,你就如疯魔一般,我一直喊你,可你停不下来,我也不知怎地……就用了那个办法,你不要生气才好。”他身子微微前探着,盯着我的脸。
原来如此,我可怜的初吻。
我心里豁然开朗,可那打开的口子里犹如被倾倒了一罐苦药,湿嗒嗒地流经四肢百骸,润透了整个身体,连呼吸都是苦的,一刹那,仿佛是错觉,连屋里光线也黯淡下来,薄薄秋光增添了如水的凉意。
“你,果然生气了!”他仿佛深深愧疚,身子一松,颓然向后靠去。
如果我能说出口,我会告诉他,让那些吻来得更猛烈些吧。
但是我不能。
“没有,”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笑意说,“韩公子予我,是一次又一次次相救的大恩人,我怎么会怪你?——你不管做了什么,我予你,都只有感激之情,别无它念,你大可放心。”
“韩——公子?”他眉毛抖了抖。
我不语。此刻说什么,都是多余的。
他又参禅一样对着我审视,嘴角勾了勾:“当真?”
“当真。”我咬了咬牙,说道。
他悠悠舒了一口气,片刻不语,忽然有些烦躁似的,将领口扯了扯,说道:“还有一事,是最最要紧的,进了江府虽然暂时性命无虞,但江家是大家,鱼龙混杂,远不是表面如此和煦从容。你的性子不大按捺得住自己,在这里还是谨慎从事的好,不可对任何人疏远,更不可对任何人过于亲近,——你可明白了?”
他语气又硬又急,谆谆教诲一通,我频频点头,心里暗自庆幸,还没来得及禀告昨夜抓“贼”的英雄事迹呢,如果说了,照他这意思,弄个伤口崩裂也说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