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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平安的世界 ...

  •   山上走两步就有一个香炉,一个钱箱,一个神仙像。钱箱里照例毛角子居多,香炉里的香也是参差不齐的,我哥拄着拐十分灵活地在路障间跳来跳去。葛晔家曾经养狗,宠物折了条腿后依然耀武扬威地赶野猫,他得出结论,“这精气神儿,随我!”日久天长,我哥终于也耳濡目染地随他了。
      我哥绕过一只袅袅冒烟的大鼎奔来报告:“慎儿,晏存安在里面!”
      我哥给葛晔科普过晏存安,以你知我知的态度提示:“就是那个女朋友被一群人惦记最后还丢了的冷面男。”
      葛晔遇见晏存安有一种灵魂深处的尴尬。而且确实,晏存安重新投胎成人,处境与前世有异曲同工之妙。前生阿童尼被维纳斯所恋,然而后来不曾留有一条小命留恋温柔乡,抛下维纳斯被一群人惦记。今生晏存安也没有留恋美人的容颜,抛下那位女孩子被另一群人惦记。
      不晓得这回扮演野猪棒打鸳鸯的是哪位好汉。我猜是批卷子的老师。
      应慎略微不快,觉得这件事被褚渊黑得绝不如此简单。他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觉得,表弟在含沙射影自己挖墙脚,很不君子,很不道德,很不名誉,于是很有甩表弟一巴掌的欲望。葛晔一定要上前围观今生的晏存安,应慎趁机去扯表弟的领子准备下手,葛晔只好回赵弃魏,赶回来救助人类命运的舵手,这出戏正风生水起,晏存安证明,这还不是高潮,高潮在他一只脚跨出门槛之后。
      他迟疑地看着多年考场上的对手扬起一巴掌,抽在一个伤员脸上,伤员身边的正义使者,一拳回揍在对手的鼻子上。
      我假笑:“晏存安,哈哈,真巧。”
      我认识晏存安。我和应慎为表兄妹,同时算是兼职了师兄妹,应慎常年对晏存安心存芥蒂,我自然知己知彼,像他认识我一样认识他。
      晏存安也便向我笑:“褚缘,你好。”
      应慎镇定下来,抽一张纸巾擦了擦鼻子,楚留香般风流倜傥,不动声色。
      应慎:“晏存安,哈哈,好巧。”
      庙里此时传来人声:“晏存安,进来磕头!”
      我们只好就此分别,应慎舒了口气,我哥好歹算是白蹦挞了。

      葛晔说,褚渊身残志坚地上山参拜,必是因为他聆听到了天命。应慎那个狗不理似的玩意儿对神的意志不敬,那么,我们不妨也顺从天命。
      我问——你什么意思。
      葛晔说,意思很简单,我现在就要赐予褚渊“如愿”的天赋,然后把那个叫应慎的狗不理踹到山下去。我们去准备仪式吧。
      我回头看,看见一个穿着红色裙子的小姑娘正在问在山上的小贩买一只风车,我想起《辛德勒的名单》里那个穿红裙子的小女孩。若是让褚渊心想事成,世界不会比奥斯维辛更加美妙。尤其,我意识到十七八年来,应慎已经算是个很好的表哥了。
      “你逆天吧。”我说。
      葛晔十分震惊,他道:“你不同意?褚缘,他是你亲哥啊。你为什么突然对我们的人选发难?”
      我一直在发难,一直在为苍生着想,只是不太明显,葛晔一直不曾领悟而已。
      我叹气。
      在我叹气的功夫里,应慎与我哥已经相逢一笑泯恩仇,两人气氛友好,目光灼灼地目送晏存安,逼得人家莫名其妙地回头多次。然后两人双双转身,相当随意地迈入一旁的观音殿。事实上山上各个大殿小殿的关系职责本地人也很少有弄得清的,乡亲们不过见佛就拜,碰见蒲团就跪下许愿。像挂满观音像而没有雕像蒲团的地方,乡亲们照例是走马观花,观赏艺术般地看一眼便走的。
      两人在一幅送子观音旁停下,伸头仔细打量“子”的样子。葛晔十分激动,抓着我的胳膊道:“你看见了吗?这是天意。”
      画上的“子”当然看不清楚,两人迈开步子,去看另一幅“千手观音”,应慎:“渊子,你记不记得那只大木鱼去哪里啦?”
      我哥:“——反正不在这里,一会儿去隔壁看看。”
      我没法不带讽刺:“对啊,天意。”
      葛晔看到的天命和我的有点不一样,他立即道:“渊子,来一下。”
      我哥灵活地蹦跳回来。
      葛晔:“你给这个送子观音像,磕一个头吧。”
      我哥更加灵活地蹦跳走了:“小树叶儿,你抽了?”
      天意。
      葛晔一向知道,天意不可违。
      葛晔站在观音像旁超然物外。应慎对他并没有什么好声气,看见他发疯更加鄙视。但葛晔在大悲之中,不计较他无声而又鲜明的气压。“如你所愿”,这是神的赐予,但是不能像奖励小红花那样大张旗鼓地告诉那位幸运儿他所将承受的巨大的幸运。幸运儿必须如赤子一般,在无知的状态下自愿经历一场莫名其妙的仪式。然后,他自己的命运,甚至包括世界的命运,就由他的脑电波决定了。
      简言之,最合适拥有这种能力的人应该是这样的:自信乃至自大地相信自己无所不能;同时善良,对这个世界有着正确合理美好的祈愿。再次简言之,他(她)应是一个万里挑一的公主病患者。
      葛晔希望他在世界上的最好的朋友能在自己的一颦一笑中,理解自己对人世的爱与愤懑。可是这是不可能的,好朋友甚至不愿按他的要求跪拜一次送子娘娘。
      给予“如你所愿”的复杂的仪式,第一步是跪拜送子观音。
      伯牙子期今安在。
      葛晔在自我矛盾的大悲之中。

      据说庙宇应该有素斋,但是此庙甚小,和尚们要兼职会计,估计也不精通厨艺,所以是没有这种一般来说比较昂贵的服务的。周围有一圈小饭店,供信奉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事来求佛祖保佑的人尝尝本地特产:一种十分鲜嫩的鸡。它们可以润一润香客们被烟火熏得寡淡的肠胃,如若满意,还可以从佛祖脚下带走一只活鸡预备日后的牙祭。
      大部分土生土长的乡亲不大弄得清庙里主位的菩萨是谁。小学时普及过一次,通过一本没什么意思的家乡介绍讲述了野史上的逸闻趣事,并且说明,此庙属于大圣菩萨,但是没有说清楚,这位大圣与爱吃桃子的大圣,是什么关系。
      我当然也不知道。
      应慎逛够了没有意思的庙宇,开始后悔爬山的提议。山上固然有树木郁郁葱葱,千姿百态,但是绿得也有些无聊了。山小路更不宽,被树木旁逸斜出的枝枝丫丫一挤,更加逼仄,他估摸是很难觉着什么情调的。
      他建议我们不妨下山,如果诸位配合,他还可以请一顿加餐。
      应慎当然不会理解。他抓住蹦得犹自欢实的表弟:“好了,我们要走了。”
      我哥:“表哥,你是不待见我呢,还是不待见缘缘儿?你也去管管她,不要厚此薄彼。你没看她一见晏存安,笑得跟朵花儿似的。”
      我:“那这么说,你一见晏存安,可是激动得手忙脚乱,粉脸含羞,然后等不及地来看送子娘娘了?”
      葛晔在大悲中醒来,先听到的便是两句足够无耻,也足够兄妹的话。
      他慢腾腾地从画旁挪开身子,不动声色,避人耳目地藏到一根柱子后面。好朋友说话口无遮拦,他一向是知道的,还是不要引火上身,扯来无妄之灾。
      ——褚缘,我没有失败。
      葛晔寻到机会,低声地对我说。
      ——嗯,你输得一败涂地的时候也这么说。
      ——他是个很好的人选。没有感召就没有感召吧,历史都是在漫不经心的一念中改变的,所以,没关系。
      我们走的时候又遇见了晏存安,应慎被对手的七姑八婆一阵问候的时候,他道:“褚缘,我还有些练习资料,你要么?”
      我和他的交情实在浅淡,连讨复习资料的情谊都没有。乍然的客气总是突兀得叫人受之有愧。我被从人类命运的极高境界一下子拉回俗世,有些醉氧,一时有些拿不准这算不算客套。礼教规矩总是麻烦的,于是我遵从本心,下意识地逃避作业:“啊,应慎给了我挺多,不用,谢谢啊。”
      或者我的本心并不如此简单,我是在高尚而多事地愧疚,深切地不想也不敢沾他的光。
      他轮回了千百年的灵魂上,有一个时代,实在教我们刻骨铭心。
      葛晔,当你还是一头猪的时候,你欠过一笔血债?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平安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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