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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我爸是个真绝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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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六月,热。
且大乱,我家大乱。
客厅里乌烟瘴气,我妈嗷叫着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并且反反复复地循环针对我爸的注释:姓褚的你儿子脚伤了我管,你丫头考试我管,你妹子离婚闹得一塌糊涂你侄子来住几天还是我管,你混蛋居然敢把袜子放在茶几上!你是不是男人,你有没有脑子!你有没有出息!你都把袜子放在茶几上了你以后能干嘛!
我妈在算总账。
我爸劣迹斑斑。
昨晚他看电视时失手吃完了特地征用为早饭的米糕,并且在复习时间声音嘹亮地播放致富经之养猪记,猪们喜人地大叫大嚷。我妈表示我们离养猪致富的人生道路太远,节目声音也不利于双生子们明天考试,双输的局面。
今天我爸回来雪上加霜地脱下袜子,使其在茶几上与糖匣子并肩,糖块用糖浆感化了袜子,甜蜜的袜子惹怒了我妈。
六月底,我妈很忙。
我期末考试——神也必须遵守人类的规则。我妈要防止我爸无意中提前吃了我的早饭或晚饭,防止他不合时宜地打扰我,比如在我背书时让看电视想入非非养猪致富,工作艰巨易疏漏。我爸应是敌人派到我家的卧底,或是天本降大任于我,天将降大任于我妈。
我哥相对严重地扭伤一条腿并轻伤不下火线地考试。我妈要防止我爸喝完我哥专属的猪脚汤,同样防止我爸不合时宜地打搅他。我爸应是为我哥打了多年的篮球报仇雪恨,讨个公道,或天将降大任于我哥,还有我妈。
小学写作文《我的爸爸》,几个孩子把爹美化得人间哪得几回看,有上讲台朗读的荣幸。我哥纯真地回家哭诉:“妈妈妈妈,我们是不是捡来的?”
我觉得自己从某种事实上来说,与捡来的分别也不大,正入乡随俗地泛起人类的惆怅。我妈安慰:“不是,慎儿比你们还惨。”
慎儿,应慎,表哥,相差一岁。
我哥的劣根性表现得淋漓尽致,想一想,居然破涕为笑。这段记忆十分深刻,我多次向他回忆,我哥的另一种劣根性又爆发得淋漓尽致,他坚决否认,表示自己从来不是幸灾乐祸的人。
应慎自小见惯了家庭的硝烟。幼时每逢放鞭炮,爆炸声起,烟雾袅袅,我哥怕中含羞,羞中含臊地把我从妈怀里往外挤时,他可以站在边上看红纸炸裂,火星蹦挞,在“噼里啪啦”时噼里啪啦地剥核桃吃,那种纸皮核桃是我们的抢手货。
淡然异常。
任尔东西南北风,我自横刀向天笑。
由此可见,我姑妈家里天天都是莫斯科保卫战。只是由于应慎高考,战况胶着。
而高考已然结束。应慎看见了结束的曙光。他们全家都看见了。
于是姑姑姑父冷静下来,要求他错过这场战争的结局。兵荒马乱,去你舅舅家住两天吧。
我妈觉得这孩子十分可怜,一定要好好对待。我妈厉兵秣马,而我爸喝完了特地留给应慎的牛奶。
应慎快来了。我为全家的面子着想,不想让应慎到来时,看出我们家正上演诺曼底登陆的战况。
门铃响。
不是应慎,是我哥。还有他的好朋友,名叫葛晔。他曾经是一头猪。
葛晔指出,我未必有识人慧眼,比如,我看不出我哥的种种高远的品行,这些品行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说不出,但他能感受到这个人类在神手里的精雕细琢。这是在他开始接触篮球并发现自己并没有多大能耐与心情应付人类功课时感觉出来的。
我哥擅篮球,成绩与葛晔难兄难弟。
但在我妈看来,我与我哥做兄妹的缘分太过强大,耗尽了我与他的其他缘分。我们小学从未同班,长大从未同校。我们在彼此的天空里挥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葛晔指出,早知道,投胎时我们换个位置。
我觉得有股别样的辛酸,不禁幸灾乐祸,这是他自猪脱胎成人的时光中,我首次觉得大快人心。
葛晔与我哥站在门口。
其实我哥的脚伤得并非十分严重,不过略微行走不便,会有段时间打不得篮球了。不过他死乞白赖地要了副拐杖,以及由拐杖带来的伤残待遇。我听见他的内心在悠悠地感慨,哇,我撑着拐,还是真特么帅啊。
他一只手绕过葛晔的脖子,葛晔一只手抱着他的腰;我哥一只手提着一箱牛奶,葛晔另一只手抄着他的拐杖。
两人热热闹闹,堪称熙熙攘攘地挤进门,我哥身残志坚,眼疾脚快地向一只拖鞋里一蹦,葛晔嚎叫:“褚缘,我的拖鞋呐?”
我拎着牛奶往厨房走:“鞋柜里,别客气,尽管自便。”
嚎叫继续:“那你哥怎么办?”
我答:“——靠墙,轻拿轻——,”
我遇上我妈。我妈顺利地分析出牛奶的前世今生,重又抖擞起精神咆哮:“姓褚的,你喝完了牛奶是不是!你儿子腿都那样了你居然还指使他买牛奶!你自己跑一趟怎么啦?你脑子怎么想的!”
我爸怎么想的,我妈认为,这是神都想不通的问题。
我哥被扔在沙发上,蠕虫病毒般的令人讨厌,他同时污染视觉与听觉地扭动着呼唤帮助。葛晔鸡飞狗跳地追逐着我妈指示:“阿姨别慌,那是我去买的,没有让褚渊动了伤脚!阿姨!”
我爸委屈得徒劳,十分抓不住重点:“我给了他钱啊!”,“不是还有葛晔?”,“他顺路啊,缘缘顺路我会让她去的。”
我家兵荒马乱,掩住门铃嘶哑的呼声。
应慎,他从来碰不上好时机。
如同他的降生一般,来得不合时宜而又毫无动静。在他爸妈的想象里,黯然,肝肠寸断,但是善解人意地离开,在我妈的想象里,沉默,抑郁,忍常人不能忍地到来。
简直是刚出火坑,又跳油坑。我都觉得对不起他。
我开门,应慎与自己的背包行囊拉拉扯扯,姿势诡异地暧昧,变态地轻佻。他理应神伤地望着我,疲惫胆怯——我来得不是时候,给舅妈惹麻烦了?然后我作为不知世事的表妹笨拙地安慰安慰——哪有,哥,这不是你的错,我家就是你家。多好。我希望有这种机会。
应慎把一只包扔给我,它的背带断得十分缠绵。他匆匆地换鞋,凝神谛听,说话欠抽:“这氛围,真亲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