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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笑话 ...

  •   安誉偶尔能坐起身见一见大夫,他喜欢含着笑影看那些大夫的脸色变化,最终得出一个差不离儿的结论,积年旧伤,油枯灯尽。
      叶青越发不肯给他一个好脸色,脾气越发地大起来,常只冷冷地坐在他床前,一声不吭。倘若主动挑起一点话头,多半还是要绕到温廷远身上,安誉没力气吵,于是往往到最后成为叶青单方面的质问与控诉,使得病号唯有一晕了事。
      有人来报信:“温公子已携莫玖,谢君珏离开,可要追杀?”
      又有人来信:“温少主欲归,杀手是否继续?”
      叶青不肯理事,于是安誉只好亲自批了两个“否”字,写得歪歪斜斜,一笔三顿,中间还吐了一口血,终于获得叶青的心软,冷冷地替他处理了这两件事。
      “我死后你打算怎么办?”安誉看着他拾掇好文书,派了黑雀出去,突然揭开叶青避之不及的话头。
      叶青觉得自己的一块肉几乎被生生剜了下来,他几近失控地讥讽道:“难为安堂主还记挂我的下场。”
      安誉垂下眼帘,好脾气地忍了:“如若你喜欢中原武林,就接手紫衣堂;如若你想为官,齐王想必也愿意用你;或者你不爱在中原了,就回番疆,我在那里为你置了些许产业。你喜欢哪一种?”
      叶青古怪地笑起来:“你想叫我选第三种罢?”
      “是,”安誉承认,“回番疆去还能得个好结果。中原的武林官场太乱了,总叫人觉得朝夕不保。”
      “你觉得我还会听你的么?你觉得我稀罕这个好结果?”
      “我要死了。”安誉说。
      他伸出只手,轻轻地覆上叶青的指尖,感受着琴茧刀茧的粗砺:“你为我好,我知道。谢谢你,兄弟。”
      叶青的几乎崩溃,我是你兄弟,好得很啊,那温廷远呢?他是你什么?他也是你兄弟吗?也只是你兄弟吗?
      “我们同生共死这么些年,你也知道我没做几件好事,也没什么良心。我这样的人不早死,还真是老天无眼。”安誉说,“而你是好人,你得好好活着。”
      他说这话时难得不似笑非笑,难得不带着神经质的捉摸不定,难得真心诚意,叶青看着他的眉眼,终于低低地笑出了声:“我是好人......我是好人......容舒明白得比我早啊,他只有死了,温廷远才会撇开你一心一意地待他。自然,安堂主你不一样,我死了你最多叹息一声,只有温廷远死了你才会对我真心一点,是么?”
      “你们师兄弟何苦招惹别人呢?”他冷笑道,“你们翻脸了五年还能一朝和解,真是......”
      安誉微微弯了一下嘴角,神色温柔,“阿青,”他说,“我父亲姓安,母亲姓温,如若昔年我未曾家破人亡,温廷远该姓安。他是我亲弟弟,我作死了自己,可他得活着。”
      “你不一样,阿青,”安誉深深地看着他,“从来不一样。我如何放肆都没关系,反正终究要早死,可你还得长久地活着。倘若你只是我兄弟和部下,我死了你会好过得多。”
      叶青垂首看着他,几乎叫安誉有一瞬的惊慌,半晌他轻声道:“我查过当年的事情,安堂主,倘若温廷远知道昔年真相会如何?”
      “不要死,”叶青说,“你要是死了,我会告知他当年的真相。”
      安誉有一瞬间的错乱,叶青在他面前唯命是从太久,以至于他遗忘了叶青的本性,鱼死网破。
      他能查到当年的事情,那后来的种种是他做的么?安誉在这一瞬恍然大悟,层层困扰着他的丝丝缕缕一朝散开,真相如此简单。他不晓得该做出怎样的表情,只突然想起许多年前,师父冷笑着骂他:“你这个人必死于自作聪明。”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这就是自作聪明。安誉大笑着咳出一口血:“阿青阿青,我们这剧本实在玄妙,我早该想到了。你说,现下我是该和你同归于尽,还是哭着求你放过他?哈哈,阿青,这回你来定台词罢。”
      叶的脸色铁青地望着他自娱自乐般地大笑,哀求道:“安誉,你在发疯,我不能让你一直疯下去。好好活着......不要为以前的事情发疯了,我们一起离开......”
      安誉兴致勃勃地浮出一丝笑意,他现下听不进任何人说的话,只攥紧袖子擦一擦眼角:“不,阿青,我怎么舍得杀你?你想要我的心我都剜给你,何况这个?啊,阿青......”
      他演得酣畅淋漓,眼角带着夸张的笑意,笑意下掩藏着夸张的冷漠。
      叶青眼眸泛红地望着他,觉得心口被刺得鲜血淋漓。
      安誉情深意重:“阿青,我怎么舍得动你,你这是逼我自尽么?”
      他说:“阿青,你不觉得我活成一个笑话?”
      他的袖口里钻出一条青色的小蛇,在手腕绕成一个结,叶青尚来不及惊惶,蛇一口咬在安誉的手腕上。他似笑非笑地望着叶青:“而我偏偏死了,你又能如何?”
      安誉一向不肯受人束缚威胁,一向如此。连齐王也不买账的人,怎么可能应下小小的威胁。
      叶青一手捏碎了蛇的七寸,发出一声扭曲的哀号。他狂乱地吸吮着安誉的伤口,受伤的人冷笑着看他,仿佛遥遥望着一场不相干的戏。
      安誉是一个捉摸不透的疯子,这个疯子能毫不迟疑地要任何人的命,别人的,自己的。他低下头,目光飘渺地停留,然后温柔地喃喃道:“你舍不得我么?”
      “那就和我一起死吧。”
      他临到死也在演一场莫名其妙毫不相干的戏,仿佛害怕面对自己的人生。

      叶青清醒的那一天,是温廷远到卢阳的那一天。
      卢阳的暗线早早知晓临淄的混乱,因而能早做准备,可惜来不及向三人展示地主之谊,就被传来的消息给吓住。暗线头领不晓得该怎么报告这一消息。若是几个月前,需买鞭炮放一放表示庆祝,若是七八年前,得哭嚎着表示痛心疾首。而眼下情况尴尬,他们思量一刻,把黑雀派了出去。
      可见关键时刻,人还不如扁毛畜牲靠得住。
      莫玖看着温廷远的脸色在黑雀的叫声里变色,恍然像卸下一块巨石的人,长舒了口气,却发觉被巨石压过的地方伤痕累累惨不忍睹,就这么隐隐作痛。
      “安誉死了。”他听见温廷远说,不带一丝一毫的感情,“他们说安誉死了。”
      他不去看莫玖伸出的手,不去看他关切而失落的神色,只低低道:“他说是毒青咬的,我从前送过他一条毒青蛇。”他顿了顿,仿佛遮掩什么似的说:“那时候我们还没有翻脸,那是让他防身用的。”
      他呆呆地望着窗外,任黑雀自顾自地啄着酥饼屑儿——只有它一如往常。
      “我要回一趟淄临,”他说,“我不知道他又要干什么,我……”
      “温兄,你是想弄清楚他的动向,还是担忧他的生死?”莫玖盯着他,“他要做什么,你远离迷局方可看清,不必回淄临。那你回去是为了什么?”
      “你为了谁回去?”他不肯再体贴,不肯再圆滑,大笑着质问,“你是为了容舒还是安誉?你知道你在乎的是谁么?”
      ”给我个痛快,”他想,“就像当年你给容舒一个痛快一样。”
      温廷远缓过神,他答不出话。
      “温兄,”莫玖说,“如果当年,死的不是容舒,是安誉,你又会如何?”
      他说这话时几乎带着一点悲凉的释然,你看,我连把自己摆进去选择的资格也没有,我那什么立场劝他留下呢?拿什么立场请求他一起去番疆呢?真好笑。
      “你问这个做什么?”温廷远挤出一丝笑,“安誉那个......白眼儿狼......”
      莫玖抽身而起,无论答案是什么,都不是那么美好,他一试即收,再不紧紧相逼。
      “莫兄,”他站起身,“你愿意等我两天么?两天后我们去番疆,再不踏足中原。”
      莫玖停下脚步,我在想什么?我失故国失知己,无力复国复仇,只能算计这些莫名其妙的情愫了么?我已经不成器至如此了么?
      “来不及的,”他却听见自己说,“你来不及回去了。”
      他掩住接下来的那句话:“倘若你去,也来不及回来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6章 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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