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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散开的千头万绪 ...

  •   温廷远心烦意乱地在街上游荡,他从荷包里掏出一个纸团——原是绑在黑雀脚上的,纸团上写了个茶馆的地址并四个字“另有隐情”。
      黑雀传信是随柳苑的秘技,单凭黑雀叫声即可在师门三人间互相传信。故而给他这张纸的必然是个外人,却又与随柳苑有些渊源。
      黑雀长得实在像乌鸦,等闲无人识得。因此温廷远十分疑惑而警惕,只好先去紫衣堂探了探风声——安誉同叶青的态度颇有几分奇怪,果然有变。
      而师兄不却肯叫他彻查——以安誉之无耻,此事若能洗白他或抹黑师父,老早叫人双手奉上证据。若对师兄不利,说实话他与安誉的关系也不过尔尔,再恶劣也不过提剑砍人,就安誉现在的模样,都不用劳烦他出手了。
      这纸条看着实在像个拙劣的陷阱,而安誉的这一番作为,反倒让温廷远生出十分的豪情壮志,爷还偏爱往里头跳一跳。
      他一面想一面抬脚回去——今日晚了,明儿再说,委实他在紫衣堂折腾了一回,等他再去茶馆听人说一说故事,保不齐打一打架,回来时怕就要宵禁了。还有,阿缘的事情,也该叫阿赫去查一查,顺带着再查一查容舒。
      千头万绪......真真是千头万绪。温廷远不是没理过事,可那些事总有个前因后果,不至于像现在这般没头没脑,莫名其妙。尤其是眼下这些看似毫无瓜葛的人与事,突然隐隐绰绰地像有了几缕看不清的联系,指向一个莫名其妙,几乎让人心生恐惧的方向。可是,即便如此,该查的还是要查。
      阿赫领了命,硬是从守卫容府的人手里勉强分出几个,温廷远体贴部下,把伺候自己的几个仆役也派了过去——能跟着温廷远的,也是各有几分能耐。于是临淄暗线首领感恩戴德,这粗人十分体贴地保证,一定给温廷远再找一个漂亮体贴温柔大方的婢女来,一个顶原先四个——直吹得温廷远以为他改行做媒。
      他眯着眼,半歪在榻上,那位漂亮体贴温柔大方的婢女小心地替他按一按肩,低低地说着闲话,温廷远自顾自地想心事,由她絮叨,半晌美人娇嗔:“少主,小橙去容公子那里寻点子安神香可好?听说少主这几日睡得不香呢。”
      温廷远满腹思绪被硬生生打断,勉强忍住迁怒撒泼的欲望,只阴着脸不阴不阳道:“你不懂规矩就闭嘴罢。”他自己无事时是最大的话痨,此时心情烦闷,于是十分挑剔地嫌弃旁人多嘴了。
      婢女几乎落下泪来,低低地压了哭腔道:“小橙多嘴,请少主责罚。”
      她的眼角微微有几丝水光,仿佛含着一片水光潋滟的风华,却微微低头,含羞地收敛一席美艳,举手投足间别有一番清丽,仿佛在等夜半前来的良人。
      温廷远正心烦意乱,无心怜香惜玉,直觉觉得此美人必将是个麻烦,冷声道:“行了,你下去罢。”
      婢女只被告知过好脾气时的温廷远的模样,于是十分胆肥,半含哭腔,盈盈俯身下拜求情:“奴婢错了,恳请少主行行好,饶了奴婢这一回......”
      温廷远冷眼看着她,太阳穴突突直跳:“爷说话不管用了么?你再多嘴一句试试。”
      婢女低低啜泣起来,梨花带雨,哀哀道:“少主......”
      温廷远的剑出鞘,青华耀眼。他的剑并不快,仿佛耐心地让婢女尖叫后悔——他本无需如此张扬,而此时是多事之秋,容不得自作聪明的蠢人,必须要杀鸡儆猴了。
      婢女花容失色地惨叫,屋外的暗线飞奔而入,到底不敢拦下。屋门敞开,屋外有人来,温廷远转头,看见了莫玖,看见了谢君珏和阿缘,还有容舒。他突然张皇无措,剑势微偏,只割下了婢女的一束头发。
      容舒冷冷地望着他,表情模糊朦胧,猜不透喜怒。莫玖只微微颔首,带了一点温和的笑意,视而不见那位婢女,不肯叫人落了尴尬。那两个孩子傻傻地站着,惊惧地望着他。
      “念在你初犯,今日就饶了你,”他平平板板地说,“以发代首,下去罢。”
      暗线机灵地把婢女带走,又各自隐匿不见。
      他干干地望着那四个人,屋里烛火清明,拉长了他的影子,风吹进来,他的衣袂飘动,于是影子也僵硬地动着,如若仔细打量,它扭曲得十分好笑而尴尬。可惜无人欣赏。
      “对不住对不住,”他勉强带出一丝笑意,“新来的丫头不懂规矩,可是打搅诸位了?”
      莫玖上道地笑一笑:“温兄说话见外了。最近烦心事多,下人还不懂事,的确叫人火大,教一教也是为了她好。若现下出了气,不如同喝一杯,也好散散心。”
      温廷远笑一笑,算是对莫玖好意的感激,他不由自主地盯着容舒,仿佛想看出一朵花儿来。
      然后他听见容舒叹了口气,依旧疏离冷漠:“温廷远,你还真是一如既往啊。”
      温廷远愣愣地看着他,颇为怀疑自己的耳朵。
      “人命在你眼里,到底还是一文不值。”他说。
      谢君珏和阿缘被赠予了糖水和点心压惊,然后由几个伶俐的丫鬟陪着讲故事,远远地离了是非之地——三个大人面色沉郁,严肃地谈事儿,不许人靠近。
      温廷远傻傻地看着容舒,觉得这真是精彩迭出的一天。
      “温公子,”容舒冷淡道,“你在这里也有人有地盘,何必屈居寒舍。妨碍你教训下人,联络师门岂不麻烦。”
      温廷远继续呆愣地望着他,毫不在意他话里话外的尖刺儿,仿佛从现在起才真正感觉到,容舒回来了。
      他不说话,容舒也闭嘴不谈,莫玖不知道拿什么立场开口,也只好装聋作哑。
      “阿舒?”半晌他喃喃道,“阿舒。”
      容舒抬眼看了看他,波澜不惊地应道:“不敢当。昔年温公子不是把话说得明白,既然从此陌路,何必再攀交情了。”
      温廷远觉得自己有点不争气,被骂了竟想哭,他忍了忍,终于忍不住,几乎抽噎道:“你怎么这样啊?”
      “我如何?”容舒沉默一刻,冷笑道,“我背叛过你么?我出卖过你么?我找你报过仇么?我们早就桥归桥路归路了,你非要苦情又与我何干?”
      莫玖第一回发现自己的师弟如斯能言善辩,能言善辩得仿佛把这五年的时光通通扔在这段往事上,纠结至今,一吐为快时几乎带着畅快淋漓之意——他实在看高了师弟的境界。
      温廷远答不上话,容舒很够意思,他没有背叛过自己,是自己骗了他,即便真相大白也没有告诉白道中人,报仇也是找的安誉而不是自己。
      因为真的桥归桥路归路了。
      他说:“阿舒,我错了。”
      容舒说:“那位你要教训的婢女,有没有说她错了?”
      “你还是这样,温公子。”他说,“做事从来只凭喜欢,你肯救一个阿缘,却不肯饶一个婢女。”
      “可是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我是阿缘,什么时候我是婢女。”
      温廷远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半晌他说:“从小如此?”
      容舒闭了闭眼:“从小如此。”
      他听见阿远不死心地问:“那你为什么还愿意见我?”
      他发觉自己淡漠地说:“温公子,连我也觉得你很可怜。”
      “我在长宁见到你时,以为自己放下过往还念昔时旧情,可是如今看来,也只是可怜罢了。”
      “温公子,你不必太过愧疚。我诈死也好,隐姓埋名也好,也不是全然与你有关。你回去罢。”
      过了半晌,他听到他说:“好。”
      “你还肯见我一回,谢谢你。”
      容舒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听见那个平平板板的声音木然地继续:“莫公子和世子,既然是我带来的,还是由我带走。银子俗,但放在你手里比我手里有用,你收着。”
      不久以前,温廷远缠着莫玖讨教如何与容舒叙旧的秘方,如今才发现,那些个过去不能提。提了就没意思了,就没脸再继续厚颜无耻,死皮赖脸地纠缠了。
      人只有向前看的时候,才不会那么在乎过往。可是容舒肯向前看,而温廷远依旧死守着当年不变。
      莫玖不说话,这不是他能圆场的时候。
      容舒突然想起有一年中秋,自己身为流云门重要弟子需帮衬各种事务,忙到半夜总算得闲回屋。路过温廷远的院子,抬头看见被冷落的番疆好友坐在屋脊上,手里搂着一坛桂花酒,旁边有碟月饼,寂寞无边的样子。他有点愧疚地招呼,阿远低头,含含糊糊地应一声,然后大笑着拿酒浇他一头一脸。他喝多了,只等人来就能发一场酒疯,其实不拘是谁。
      容舒不跟他计较,因为他是容舒,因为他是温廷远。
      “阿缘,”容舒稳了稳心神道,“这是我家的世仆,她的麻烦由我处理,你不必烦忧。若有消息,必定告知阁下。”
      温廷远有一点倦怠地点头,昨日他还信心满满,觉得既然能重逢,那么一切还来得及重来。可是突然没有力气了,容舒把事情看得太通透了,他们的冲突自始至终地存在,即便一切还能回到过去,容舒还愿意回去么?所有的死皮赖脸都是一厢情愿。
      那就这么走罢,有些事情其实不必太清楚,他活着就好了。
      容舒也好,安誉也好,其实谁都不需要他多管闲事。
      千头万绪就此消失,他空落落地笑了起来,本就该这样么,他护送莫玖和谢君珏去番疆,也许成功,也许不成功。而那些牵扯到许多大人物,牵扯到说不清的算计心思的事情,总归与他无关,他只要离开就好了。
      一如初到中原的少年,惊叹而警惕地站在流云崖上,装作随意自在,万事皆晓的模样。其实也不过是一只凶一点的野兽罢了,它收敛齿爪的时候还有一点可爱。谁会指望一只凶兽拯救大局呢?所以人人都尽心竭力地把野兽安顿好,一面防着它伤人,一面也担心它掉到陷阱里——它只要吼两声,亮一亮爪子和利牙。安誉如此待他,容舒也如此。
      容舒快步走回自己的院子,吩咐仆役不得打扰,他要一个人静心。
      何必再见面呢?他想,何必再叫彼此伤心一回呢?他模模糊糊地想起一开始的豪情壮志:“即便他欠我的,如今也还够了。我既放下了,也不能叫他一直活在过去里。”那时是谁在一旁不置可否的冷笑,笑得真对。
      壮士断腕,也不是这个疼法。
      温廷远是重感情的人,可是他只重感情。他肯认真专情地用五年怀念自己,并一气承担了自己所有职责;但有柳易君一句话,他也不肯在这五年里对安誉下手。他肯拣一个投缘的小孩子,即使她的来历可疑还说了谎;却也毫不手软地对厌烦的奴婢下杀手。
      可惜人不能只依赖旁人的感情来活。
      可是他依旧想起,那一年阿远站在厅堂里,随口胡扯着话本上老掉牙的戏词,装作毫不在意桀骜不驯的样子,仿佛唯恐别人瞧轻了他。那一年阿远打遍门派无敌手,师弟们请他出头帮忙,他无可奈何地来训话,阿远很给面子,歪着头笑嘻嘻地住手。那一年出门游历,阿远认认真真地行侠仗义,偶尔任性妄为,偶尔沉溺于演戏大业,但一点也不像冷面杀手。
      他深吸口气,拿起桌上的一沓公文。他知道今日屋外会有一个人,最后一回赌自己心软。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4章 散开的千头万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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