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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师门 ...

  •   天气骤冷,淄临下了第一场雪。
      世子怔怔地抬头,蓦地慌乱不安:“莫叔,下雪了。”
      莫玖没空搭理他,并不回答。
      温廷远临时改变计划,提早从深山老林里跑了出来,到达淄临。理由充分得很,天太冷了,山里会冻死人。于是他们免了在山林间挨冻的痛苦,只是淄临满目苍凉,山林倒像了世外桃源。
      他们这一回打扮成商人状,一同在城里转了转,饱览了断墙残瓦,满目仓夷。齐王留了人守城,可惜他留的官兵实在不是守城的料,继续以攻城的姿态横行淄临。所以还是有店家客栈,青楼画坊,只是凄惨得紧,价钱也不比寻常。
      温廷远抿着嘴,不再没皮没脸地玩笑。
      “还好,比长宁好许多。”他沉默一刻,轻声道,“你身上有多少银子?”
      “几两碎银子,几片金叶子,还有的就是银票。”
      温廷远点点头:“王府就是有钱啊,”他勉强笑一下,“行啦,我们饿不死也冷不死了。”
      “长宁是什么样子?”世子怯生生道,蓦然间不敢与温廷远争执。
      “长宁,”温廷远想了想,“长宁啊,是一座死城。”
      莫玖的眼角颤了颤,几乎不敢抬头。他突然理解温廷远对魏王府的愤怒。是我们误国,朝堂误国,连累无辜平民。
      “大楚的皇上王爷们内乱至此,到现在大厦将塌,魏王府冲着昔日的荣华,也该当一回忠烈......”
      世子脸色惨白:“总有一天,我会把他......赶出去......”
      温廷远低下头看了他一眼:“呵,那么那一天,今日的情景将重现。你现在该想想,你的父辈是如何乱的国。”
      他轻蔑地弯了弯嘴角:“昔年朝堂之争,这就是给大楚的回报啊。”
      尔后便不再多嘴,阴郁地四处探查。
      “几位......”有人怯怯道,“敢问......敢问要买个小姑娘么,她会做活儿,只求赏口饭吃。”
      温廷远回头看看,预备给几个小钱完事儿,而瞧定人脸却一愣,竟是好些日子前在庙里遇到的那一家子,要卖女儿了。
      小丫头瘦得皮包骨头,勉强咧了嘴朝他笑笑。
      做娘的怕是哭过许多次,牵着儿子站在一旁,红肿着眼睛,呆愣愣地瞧着。
      “您看看,要不是......实在过不下去,我是......”男人见他楞住,以为他瞧上了,“她是个好姑娘......”
      温廷远易了容,不过就算没有易容恐怕他们也再难认出自己。我还打算收她做徒弟呢,他有些难过地想,我瞧上的人,都没什么好结果么。于是忍不住问:“多少钱?”
      “您看着给......只求您好好待她......”
      温廷远匆匆地掏了五两银子:“五两,你爱卖不卖。”
      “好好......”现在这样的小丫头不值钱,五两银子委实是个好价钱,男人道,“您......”
      温廷远拽住小丫头的手,“走了,别磨蹭。”
      “是,是,”小丫头应和着,认命地并不哭闹,然后她喊道,“我走了。”
      做娘的终是失声痛哭起来。
      莫玖看着他,半晌低声道:“温公子仁心,果然名不虚传。”
      温廷远冷静下来,发觉自己一时冲动又多带了累赘,死鸭子嘴硬道:“我们之前是三个人一道走,现在紫衣堂定会留心三人结伴而行,如今多带一个人,嫌疑就小了许多。”
      他说这话时十分不要脸。进入临淄,此处多少也有他自己的势力,已暗中尾随相护。
      “温大侠不负昔日侠名,只是......为何是她?”
      温廷远默默地苦笑,老子怎么知道,大概是......近乡情怯,于是要找一找当年的自己,任性妄为也好,侠肝义胆也好,总要有一点熟悉的感觉才敢回家。
      他信口说:“当年,我师父就是在中原捡了我。那会儿我也就这么大......”
      “果真是家学渊源,侠肝义胆。”世子钦佩。
      温廷远有人捧场,顿时底气十足,不再扯谈,深思熟虑状对小丫头一笑:“你原叫什么名字?”
      小丫头被笑得胆战心惊,带一点掩不住的哭腔道:“我叫许缘。”
      “哦,许缘,”温廷远放柔声音说,“名字还好,不用大改,以后就叫阿缘。在家做过活儿么?”
      “做过,会......会......针线。”
      小丫头长相平凡,瘦弱怯懦,而跟着他们走时,除了那一声道别,便再不回头,决绝地认了命。
      其实和那个人有些许像,一样一丝的余地也不肯留。
      “你不会再见到你爹娘了,伤心么?”他忍不住问。
      阿缘抬起头看着他,她微微带了哭意,然后惶恐地补救道:“跟着......跟着您......大家都有饭吃,是我们家的福气。”
      温廷远低头,看向墙角路边奄奄一息的难民:“是啊,饿不死了。”
      “国家有难,匹夫有责”说的是什么意思?大概便是此时,许许多多人眼神麻木地等死时,有一个离了家的小姑娘,庆幸自己的家人与自己,至少这一刻能保住命。
      “以后喊我叔罢,这位你喊二叔,还有一个哥。”
      小丫头不够伶俐,楞怔地了一下:“哦,可是......”
      “乱世里出门在外,让你这么喊就这么喊。”
      谢君珏默默地看着她应了声。走到街角,小丫头终忍不住偷偷回头,她的家里人已经看不见了。墙角躺着被扔掉的婴儿,他在嚎啕大哭。
      谢君珏仿佛到此刻才真正领悟,那一句“我走了”,是真正从此天各一边,永不再见。
      说书里多得是这一类故事,而若亲身感怀,方才知道这故事里头有十分的酸楚凄凉。
      他突然明白了温廷远的感受,但凡人骨子里还有一些侠义,无论如何颓唐沮丧,自身难保,在那一股无法言说,朦朦胧胧的悲哀与绝望里总要做些什么来安慰自己。
      就像温廷远再如何颓废,不愿掺和王侯将相间的事情,也会可怜卖儿典女的的苦命人。
      “你何不送他们几两银子?”莫玖低声说。
      温廷远苦笑真诚道:“她还是会被卖了,到时候去哪里,可就不好说了......我之前还想收她做干女儿呐......”
      温廷远到淄临并非想看一片荒凉,这种荒凉他见过多次,实在无意重温。他领着几个人四处晃荡一圈,停在昔日画舫流连的湖边。
      画坊依旧在湖上飘着,有丝竹声响,与一边的胭脂巷相映成趣,毕竟守军也要寻个乐子。此处并无难民,好看得辛酸。
      温廷远出神地瞧着画坊烟花地,莫玖忍了半晌问:“温公子这是想要皓腕凝霜雪么?”
      于是温公子回神,严肃地瞥他一眼:“现在我们是兄弟不是夫妻,莫大人不要随便乱醋。”
      莫玖对此人心情的转变之快早已甘拜下风,如今对他敬业的演技五体投地。
      “我在这里的人手太少了,不够投奔的。不过此处有师父的暗线,只是不清楚他们肯不肯为我所用。”温廷远郑重地补充。
      这便涉及门派隐秘,莫玖识趣地并不询问,只真诚地提醒:“即便我们要去烟花风尘之地寻人,也没法带着这两个孩子进去啊。”
      城里照旧有客栈,在温廷远一力主张下住了永嘉客栈,此店运气甚好,避开了齐王进城的道路,加之掌柜十分识大体,因而也支撑下来。世子很想不食周粟,被温廷远一句“我自有主张”压下,乖乖地不吭声。
      “这里也是随柳山庄的暗线,”温廷远照例只要一间房,把两个孩子安置妥当,转头向莫玖道,“你们在这里等一等,我有些事儿要办。”
      莫玖看了他一眼,眼里闪过一丝犹疑,仍道声:“好。”
      温廷远难得敏感一回,体贴道:“放心,随柳苑有三种暗线。一种是只有我师父差遣得动的,比如这里就是。一种是我差遣得动最后一种我师兄调配的。我与我师兄不合,但同师父的感情很不错。这是我师父的地盘,我虽然不能调动,但也绝不会害我们。”
      “那尊师兄不也......”
      “我师父同师兄有过节,虽然两人还名为师徒,但......”温廷远言简意赅,“你放心,即便有事,这附近也有我的人。”
      莫玖笑了笑,深深一揖:“多谢。”
      温廷远呵呵一笑,十分满意。
      然后他道:“我出去一趟采买东西,财主,你借我点银子罢。”
      温廷远走到掌柜处,和气地要牛奶酥,上头要搁一勺野蜂蜜,记得由阿羽端来。于是掌柜肃然起敬,把他迎进里屋。
      “见过温少主。”他恭敬地行礼。
      温廷远虚虚地扶他一把,敷衍道:“钱伯客气,不必如此。”
      钱伯满脸堆笑:“不敢不敢,少主的风范叫人肃然起敬啊。”
      温廷远不晓得自己的一番落魄有何风范可言,于是悻悻地记了一回仇,勉强扯了扯嘴角:“师父有信传给我么?记号我都瞧见了。”
      钱伯应了声,皱起眉头,眼皮一挑:“温少主,主子亲自来了。”
      温廷远楞怔一下,顿时莫名其妙,这唱的哪一出?他原想着师父最多传个信儿,骂他没事找事,叮嘱他小心谨慎而已。
      “主子在里头,少主请随我来。”钱伯道。
      温廷远看了他一眼,不得不跟着去。他怀疑心起,状作无意地整了整衣袖,等着屋外飞走只黑雀,方才谨慎地跟在他身后,按捺着不动声色。
      钱伯步履沉稳地走在前头,期间开了两三处机关,终于在一扇门前停下:“主子,温少主来了。”
      “进来吧。”里头传来一个疏淡懒散的声音。
      温廷远不动,只抢先笑道:“廷远莽撞,竟叫师父远途而来,心下实在不安。且先问一问,师父可生气了么?”
      里头传来一声轻笑:“哦,你还记得为师会生气?”
      温廷远叹气,作昔年天真烂漫状:“师父,你要实在气得很,那我先出门转一转,等你气消了再回来罢。”
      钱伯看温廷远的眼光愈发崇敬,简直熠熠生辉。
      轻笑声里掺了丝威胁:“再啰嗦一句,五年内不得出随柳苑。滚进来。”
      钱伯突然觉得眼前一花,他在倒下前瞧见了温廷远的眼神,禁不住毛骨悚然——乖戾阴毒如蛇。不过这也是他看到的最后一眼,也是他最后一次胆战心惊了。
      温廷远收手,转身离开,依旧半含笑意地回一句:“师父,待徒儿倒茶请罪。”
      有些人就算经年不见,也能在几句话里认出彼此,这是感情与直觉。
      而安誉从来不知道。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师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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