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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师兄安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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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山间薄雾环绕,天色未明。山上的鸡十分尽职地打鸣,与狗吠声彼此应和,可叫世子勉勉强强说出一句“鸡犬相闻”,可叫温廷远喋喋不休半晌狗肉煨鸡汤。
传说与现实太过接近,两人有了空闲,可彼此细细地打量对方,颇以为还是第一印象可靠——于是后来勉强建立的些许友谊就此碎裂,二人遂专心内斗。温廷远辩不过谢君珏一知半解的名士气度——他连连陶潜都不甚了解,于是将谢君珏扔给莫玖,自顾自地出去溜达,躲过这一刻的风花雪月。
等他回来,却见到那两日后的新郎在房前转来转去,约莫是觉得猎户的哑巴老婆比自个儿媳妇好看,摇头摆尾地送了一小筐果子,叽叽喳喳连比带画,直到温廷远显身,方才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跑了。
温廷远啼笑皆非地回了屋,咧着嘴预备调戏莫玖,却瞧见他脸色阴沉,于是生生把笑脸一扭,作出义愤填膺的痛心疾首状。
“回头我去教训一下那傻小子?”
“不是这个,”莫玖神色凝重,“你来看他送的东西。”
温廷远把果子倒出来,挑拣一番,选出一只野果预备一尝:“有什么?山里的东西不就是这样么?”
“这上头有一点青胶,”莫玖道,“是易容用的,青胶透明不易清洗,也不易察觉。初学的人常常会让它残留在手上。不过也可能是此人易容时极为匆忙,未顾及到这一点。”
温廷远表示食欲就此结束:“紫衣堂果真是阴魂不散。”
“不过我不以为我们身份被识破,”莫玖道,“上次易容潦草,被认出来也就罢了。这次我很有把握。否则他可以直接打上门,而不仅是试探了。”
温廷远赞同:“说得对啊,这里民风虽剽悍,但也算纯朴,轻易不会调戏别人家老婆,何况他自己也有快一个了嘛。所以定是有人易容成那傻小子了。”
莫玖咳嗽一声,继续道:“那温兄高见......”
温廷远正色道:“我一听那新娘的来路就不对头,哪有人家或人贩子巴巴地带着个女孩儿费心费力地走那么多山路,就为把她卖到这么个穷乡僻壤?她必是紫衣堂的人。安誉终于长记性了,不再明追明打,算他聪明。方才定是一个探子来探虚实。”
世子巴巴地听着,担忧道:“那来了几个人呐?”
“应该不多,”温廷远道,“毕竟这里只来了一个新娘而不是一大帮远亲。”
世子被魔音弄出心理障碍,十分畏惧,再不提匹夫之勇,认真道:“那咱们要不走吧。”
温廷远看他一眼:“行啊,接着我们便要一边赶路一边砍人,我无所谓,你撑得住么?”
“那怎么办?”
“我们是一家逃难的猎户,怕什么?还能瞧瞧紫衣堂的人做到什么地步,多有意思,”温廷远道,“等到了卢阳再出这口气。”
他觉得谢君珏是无法理解自己的老谋深算,赶忙贴心地解释道:“后两日就是吉日,我看她怎么嫁。”
随即为此计策乐不可支,笑成深秋的一朵菊花,十分坚韧而喜气,几日辛苦一扫而光。
莫玖依旧捧场,跟着“呵呵”两声,由着他自娱自乐。
“不过回头,”温廷远收起笑容说,“我要去见一见那位新娘。”
深夜,月色昏暗,宜出行。
买来的女人大抵是要闹腾的,因此被关在柴棚里,何况天虽凉,但还冻不死人,也到无妨。
温廷远掠到柴棚门口,小心地推门而入。
“你倒君子,还算守时。”柴棚里的人仿佛恭候多时,淡淡道。
温廷远却不吃惊,仿佛早有预料:“过奖过奖,惭愧惭愧。”他走到那人对面的柴堆,挑了块不那么脏的地方坐下,“安誉师兄肯来,应是廷远感激不尽。”他说最后一句时几乎咬着牙吐字,如同阴冷的蛇嘶。
那人转过脸,月光惨淡,映得他的脸色越发苍白,使得精细单薄的眉眼越发露着薄情寡义的意味。
“还知道我是你师兄啊。你这孩子,”他叹笑道,“肯对外人掏心掏肺,却不肯给自己人一个好脸色。”
温廷远皮笑肉不笑地动一动嘴角:“哦,那我恭贺师兄出嫁,祝师兄白头偕老,早生贵子,琴瑟和谐。”
安誉笑出了声:“你还真是同小时候一样。罢了,我特意听了你的话到此处,有何见教。”
“你追杀那两个人做什么?”
“自然是有买家买了。”
“哦,”温廷远点头,“师兄可想拒了这笔买卖?”
安誉眼里掠过丝戾色,却仍调笑般道:“怎么,容公子没了这些年,面子在你这里还是这般大?这一位,我想想,当年确实来送了趟死。从前还觉得这人傻得可怜,今天才晓得这人真是聪明得紧啊。”
温廷远冷冷地看他一眼:“师兄未免太啰嗦了。”
“他至死不过当你是个知己好友,”安誉叹息着同情,“你一厢情愿得可怜,我若不动手,你以为你不会......”
然后他不得不闭嘴,温廷远的剑尖刺透他衣服,在皮肤上微微颤动,如同阴冷的蛇露出毒牙,冰冷的鳞片也会叫人隐隐作痛。
“师兄未免把师父和自己的面子看重了些。”他说,“好自为之罢。我没跟你提这个,你就别惹我不痛快。”
随柳剑慢慢地撤开,温廷远脸色阴冷,眼里收不住乖戾的绝望。
“几个月前我在长宁,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时已经半疯了。”他慢慢道,不晓得说给谁听,“我是随柳苑的人,本不该畏惧杀人和死人,可是那里的死气——我该是那里为数不多的活人了......”
“齐王为自己争这一口气,争出天下大乱,民不聊生。那我们呢?等到师父百年之后来清算这一笔烂账,内讧得让随柳苑像中原一样么,我不忍心。我同你争斗了这些年,够了吧。等我带他们回了番疆,就再不踏足中原了。所以啊师兄,你遂了我这个愿,得一中原,不好么?”
安誉的瞳孔微微一缩:“你去了长宁......都大彻大悟了还对师兄拔剑相向,真叫人伤心。”
“我若没有想通,你以为你还是活人?”温廷远道,“师兄啊,想通是一回事儿,出家是另一回事儿啊。”
“我若在此处杀了你呢?”安誉含笑,“岂不是更好?”
“你知道为什么我叫你到此处么?”温廷远轻声细语说,“我把容舒葬在这里,这整个村子就是为他守墓的呀。”
“我怎么会怕了你而走山路呢?我不领你到此处你以为你找得到?我要真怕到这个地步,早自己走人了,师兄啊,是我要到这里跟他说一声,顺便再同你说一声,懂么?”
“你要拼得鱼死网破,我自当奉陪。”
“你和他们倒不是这个说法。”安誉脸色不变,避重就轻道,仿佛两人依旧可谈笑晏晏。
“师兄,”温廷远道,“这不是你该管的事了。”
安誉站起身,不再笑意盎然:“阿远,你是什么人我再清楚不过。当年你跟着那位容公子真心实意地行侠仗义时,也真心实意地当我这里的杀手,一万两银子请动一次,实在高价,记忆犹新。难保这回你一面真心实意地归隐,再一面真心实意地做些旁的,师兄实在怕你怕得很啊。”
温廷远瞧了他一眼,莫名其妙地笑起来:“是啊,师兄,我就是这么害死了他,我欠他良多,本想着在长宁也能勉强还尽了。不过既然弄明白还有一份理当归还的债,自然不能半途而废。等做完了,我才有脸百年后见他。这种伤心事,一次也够了。”
“当然,你要实在不肯答应,我们在卢阳相见也是可以。”
“为何不是这里,小地方倒省得扰民。”
“容舒在这里,别吵他。”温廷远耐心地解释,“我本不愿叫你来膈应他,但这一路我也只想在这里停一回。你也明白,等到了卢阳,我们就谈不了。”
安誉似笑非笑:“紫衣堂有紫衣堂的规矩。”
温廷远叹口气:“既如此,告辞。”
他向外走去,身影没入夜色。
安誉的剑出鞘,悄无声息地追了上去,灵动如鬼,变幻莫测。
然后这一式不得不收住,柳叶剑惨绿惨绿,横出一个诡异的角度,温廷远不回头,仿佛是随手封住这一剑所有去路。
随柳苑,阿羽从主子的房间里退出来,转身进了厨房,一群仆役期盼地等着:“主人说柳少主和温少主哪个更厉害?”
阿羽狼吞虎咽地吃了两块点心,方喘口气答:“我问了,主人嫌我多事。”
没有正经的答案,仆役们再次分为两拨,热切地争执起来。
她喝一大口茶,苦笑起来,想起那位的话“你是怕鬼还是怕蛇?”
这个怎么好说呢,听起来自然是鬼更可怖,可是这世上,到底有没有鬼还未可知,而剧毒的蛇确是真真切切的有。
哪个更可怕?
安誉脸色一变,不得不收剑。温廷远顺势而下,柳叶剑便如蛇一般迅疾狠戾地笼住他所有的破绽。安誉不敢托大,一式柳动风随斜飘而出,险险避过,然后他听见一声冷笑,眼前的人已经消失,而自己已经来不及转身。
有两个人扑了出来,他们不知藏在何处,叫人毫不察觉,此时竟用肉身生生地挡住温廷远的一剑,然后颓然地倒了下去。
“师兄调教的好手下。”温廷远道。他拣起少许稻草,擦干净剑上的血迹,“藏得好,挡剑挡得更好。”
“不及你的剑法高明。”安誉微笑,仿佛赞赏般地瞧着伤痕,“这一剑却刺出十六处伤口,实在是快剑。”
柳叶剑回鞘,温廷远走出柴房。
“你不杀我?”
“安誉,”他说,“这个柴房里,有二十三个人。”
“师兄,你总以为自己是天下第一精明人,其实你糊涂得很。”
温廷远回到房间,看到两双眼睛闪闪发光地瞧着他,顿时颇有压力。
“怎么样?”世子迫不及待地问。
“不及你娘亲貌美。”温廷远情深意重道,“不过庸脂俗粉而已。”
莫玖已经听得麻木,挑眉道:“承蒙厚爱,不过......”
“是紫衣堂的人无疑,仍按原计划行事便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