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阙落梅归青冢》秦落

1、起章：情生

　　那一天清雪砌街，入眼一片白色苍茫。她一袭嫁衣如火，盖头底下，想象着外间十里红妆声色犬马衣鬓飘香。耳边的吹拉弹唱尚未远去，她已被抬入喜堂。目之所及，突然伸来了一双苍白的手指。
　　她忽然意识到这是谁。下意识闭眼，再睁开时便对上了双深邃如潭的黑瞳。
　　那种沉淀下来的墨色如渊似夜，仿佛囊括了所有般却显得寂静无波。
　　杜若白突兀地笑了。
　　她是当今天下兵马大元帅杜大将军的嫡长女，将门虎女，从小便带着高门贵女没有的豪爽散漫，然而在未来的丈夫面前，她的笑容却在龙凤花烛的映照下显得温婉端庄。
　　景逾初也笑了，他伸手握住面前穿着大红喜服女子的手，微凉的手掌包裹住温热的手指，竟莫名觉得掌心里都是阵阵暖意。
　　杜若白终于还是在这伪装的娴雅端庄里破功，嘴角笑纹扩大，她一双琥珀色的眸子灿若繁星，刹时使得本来就明亮的室内更是亮如白昼：“太子哥哥，你还记得我吗？”
　　景逾初忍不住垂首：“记得，当年你扔给孤的头骨，孤可是永生难忘。”
　　“……”杜若白忽然红了脸，然后垂着头，颇有些埋怨地瞪了自己丈夫一眼。

　　大胤王朝靖安十三年。
　　大将军杜晦平叛有功，携女入京朝拜。闻说杜大将军此女巾帼不让须眉，平叛时中计与其父分开，竟以女流之身率领手下三千余人与前来围剿的蛮族右谷蠡王狭道相逢于雁逾关，而后更是手刃右谷蠡王，据传还将其头颅制成酒器，生食其肉，以其骨铸成了骨凳一只。
　　杜晦看着自家女儿感慨：“你这臭丫头，也不知道以后要去祸害哪家的好儿郎。”
　　杜大小姐笑得满面春风：“臭老头嫉妒本小姐抢了你男人就直说。”
　　“……”杜晦缄口不言，他知道女儿说的是蛮族右谷蠡王，只是想到那个五大三粗与自己打了一辈子的乎伦邪最终败在一个女孩子手下，就算是戎马半生的杜大将军，也有些叹惋。
　　二人就这么拌嘴间便已到了皇城脚下。眼看着晨曦笼罩下宫阁林立，鳞次栉比的殿宇在隐隐约约的雾气中显得飘渺如仙境，杜若白不禁叹道：“这就是皇宫，真漂亮！”
　　现在的她，并说不出太多的溢美之词，只是一句漂亮，已经涵盖了所有。
　　杜晦带着自家女儿从雕龙刻凤的汉白玉桥上走过，眼见着巍峨的宫阁从面前越放越大，等到二人跪到光可鉴人的金砖之上，杜若白依着父亲的教导行礼过后，才听到上头传来的平身二字。靖安帝的声音老迈却依旧生气勃勃，尽管按着父训始终保持垂首模样，杜若白仍是忍不住偷眼瞥向坐在上首宝座上的男人。
　　虽说威仪自有，贵态天成，但这个年近花甲的皇帝在杜大小姐眼里，也就是个还算不错的老头子。她甚至将那个真龙天子与自己远在漠北的祖父相比，最终得出的结论是两个糟老头子各有千秋，谁也不输谁。
　　皇帝与将军的对话离不了表面和睦下的机心暗藏，一个是坐拥天下的帝王，一个却掌有天下兵马，饶是平日里一副豪迈模样的杜晦也不禁定了心神小心应付。
　　总算等二人在殿上絮完话，眼见着终于可以逃出生天却听高座上的帝王一句不如就在宫中用了膳而后再走。听完这番宛如是对一个老友的言语，杜大将军终是推辞不了，只得留下。
　　留下，便成就了一段缘分。
　　杜若白老老实实地跟在自家老父和皇帝身后，眼观鼻鼻观心，秉持着不谈到自己就绝不发话的精神，偷眼瞄着宫中陈设。越看，她越是觉得这个漂亮那个也不差，于是整个人就像凡人入天庭般眼冒绿光地东盼西顾。
　　总算还是老父想到了自己和皇帝进言说不如就让自家闺女去独自逛逛，皇帝欣然应允，还指派了自己最为宠爱的十公主来作陪。
　　于是两个年纪相仿的女孩便一见如故地跑远了。
　　“杜姐姐你不知道，这宫里可无聊了，平日里这些个姑姑嬷嬷管得严，我想爬爬假山都不让。”十公主粉雕玉琢的脸皱得像个捏得过紧的包子。
　　杜若白笑嘻嘻地说：“是吗，我倒是觉得这里漂亮的和仙宫似的，眼睛都不够用了！”
　　“杜姐姐喜欢这里？”
　　“那是啊，这里好漂亮，要是能住这儿就好了。”
　　十公主眼见着日头洒照在对方脸上，映得那张比一般女孩更显英气的面庞更是柔和万分。她突地觉得心一跳，口中已道：“要不，要不杜姐姐就娶了十儿，这样就可以来宫里住了！”
　　杜若白大笑起来：“小姑娘不害臊，你有的我都有，我没的你也没，咱俩成亲了这日子可怎么过呀？”
　　十公主愣住，显然没领会到那话语里的真意只自顾自说：“这有什么，成亲过日子还必须要你有我没你没我有的吗？那这样吧，我父皇是皇帝，你父亲是将军，这可不是我有你没你没我有的吗？”
　　杜若白眨眨眼：“咦，说的也是，本小姐看你也长得不错，那就勉为其难收你做我的十三房小妾好了。”
　　“十三房……小妾？”十公主瞪大眼。
　　杜若白笑得露出一口白牙，正待再说却见前方陡然摔了一个人，那人看上去身量比自己高上些许，穿一身盘龙暗纹白罩衫，腰白玉回纹腰带，因着对方一副五体投地模样，故而真容未见。只听不远处传来嬷嬷的叫喊声，那人才慢吞吞地从地上爬起。
　　仿佛所有晨光都进入了那人眼底，天边云幔若织，地上枝影横斜，池中白石映日，水里锦鳞游窜。甚至连周遭巍峨的殿宇也在杜若白的眼中远去，她只是定定地看着那个人。
　　怦然心动。
　　“本，本小姐决定了，你，你，本小姐要纳你为正室！”
　　话音甫落，周遭静谧无声。
　　那白衣少年有些疑惑地歪了歪脑袋，最后才迟疑地指了指自己：“你说……孤？”
　　杜若白点头，混乱的大脑几乎是下意识想起定情似乎需要什么信物来着的就往衣袋里一摸，这一摸可不打紧，直接把之前与蛮族右谷蠡王乎伦邪战斗后的战利品头骨酒器拿了出来。她看着这酒器先是一愣，紧接着就像捧着什么宝贝似的献了上去：“这，这就做我们的定情信物可好？别小看这个，这可是那什么右王爷的头骨，属于……对，千年难见的珍宝！”
　　“……”
　　周围更加安静了，夏日炎炎，只有蝉鸣在不断嚎叫。
　　偶有风过，于是枝杈与枝杈相触，婆娑了一地疏影。
　　“太子殿下您怎么跑到这里来了，让老奴好找哟。”打破这片死寂的是匆匆跑过来的宫装女子的叫声，她此刻衣鬓散乱却顾不得整理，只喘着气跪倒在面前少年身侧，继而才像看到其他人似的拂了拂鬓角行礼道，“奴婢见过十公主，见过小姐。”
　　“……”杜若白拿着头骨酒器的手僵硬了，她没想到，自己看上的正妻，竟然就是当朝太子景逾初。看着对面太子若有所思的目光，杜若白第一次恨不得找个地洞把自己埋起来。
　　——这下没脸回去见老头子了。
　　她想。

　　似是终于从往事中回过神来，景逾初和杜若白相视而笑。
　　“不论如何，你我还是成了夫妻。”杜若白说。
　　景逾初颔首道：“没想到父皇为我选的太子妃，竟是你。”
　　这话说的杜若白不乐意了，她近乎直白地回道：“是我让爹去求的亲，我跟他说了非你不嫁，要是想让我在家里做老姑娘，他就只管地端着身子别去求皇上。”
　　“……”饶是景逾初惨白的面庞，此时也带出几分笑意绽出的红晕，于是更是衬得他面如冠玉，俊雅无双，宛若天人一般。
　　杜若白一时竟看得痴了，不过她很快便回过神道：“对了，我之前看你气色不大好的样子，是最近病了还是怎地？”
　　“不过是老病沉疴，无妨的。”
　　杜若白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脑海里没来由想起自家老头子在自己跟他闹脾气时说过的话：太子殿下久病沉疴恐年少不永，并非良配。
　　与上赶着与天家结亲的大部分官员不同，杜大将军更心疼的是自家闺女。而也只有他，敢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犯了天颜的话语，只可惜杜若白对太子殿下一片痴心，又哪里听得到老父的肺腑良言。她只管嫁给了自己喜欢的人，便不管这幸福是否久长了。
　　两人笑嘻嘻地说了一宿话，景逾初说着这些年来的宫闱趣事，杜若白则跟他说起边关战场。她一边说一边比比划划，景逾初看着新婚太子妃酡红的侧脸，黑眸里没来由闪过丝暗芒：“若真能去瞧瞧变好了。”
　　依稀竟是带着几分明知不可得而欲得之的绝望的。
　　杜若白显然没有听出对方口气里所含的情感，她只领会了那丝明面上的希冀：“这个多简单，骑上踏雪，我们便能到边关，到时候带你去看那长河落日的宏伟，带你走一眼望不到边的荒漠，对了，还有高山雪地，这些都是京城里没有的东西！啊对了，还带你去看我爷爷，你不知道，那个糟老头子……”
　　杜若白话匣子一开，便口若悬河地说了起来，她没有意识到旁边坐着的太子苍白的脸色，也没有意识到那双黑瞳里隐隐若现的死气。
　　皇宫便是一所精美的囚笼，而他，注定在这里生这里亡。
　　画地为牢。
　　塞北的霜月，边关的尘沙，终只是那梦中一场，醒来，便散了。
　　景逾初看着妻子滔滔不绝地说着那些故事，平生第一次感觉到浓重的悔意——这本该是一个翱翔万里的雄鹰，却被他生生折断了双翅，只能陪着他这个笼中鸟一起，老死笼内。
　　“若白。”他忽然启唇。
　　正讲到兴头上的杜若白一愣：“啊？”
　　“你后悔吗。”景逾初抿唇，一字一顿地问。
　　杜若白眨巴眨巴眼睛，一直到很久之后，景逾初都还记得，那日新房，那个一身红妆笑容灿烂的女子，琥珀色的眼底仿似揉碎了满天璀璨星光般对着自己如是说：
　　“不啊，我不后悔，我只愿这一生与你举案齐眉，白头偕老。”
　　景逾初从出生到现在第一次，感觉眼眶微热，他嘴唇翕动了一下，终是什么也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