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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献给天使的礼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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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孩子,也有着血红血红的眼眸,圆圆的脸颊,笑起来有点儿腼腆。
她长得和我真像。
乍一眼看去的那一刹那,我还以为是系统出了故障,让我见到了一年多前死在这里的自己。
因为作为极为有趣的巧合的是,当时的我,正是被咬掉了胳膊和下半身,然后从高空落下来的。
但即刻间我也意识到那不是当年的自己,因为在坠落的时候,那时的自己便已经快不省人事了,落到地上的时候也承受了巨大的痛楚,如果从第三视角看来到话,早已经摔得面目全非,描述起来就像是血肉模糊的……毛毛虫,或者蠕虫……或者,被啃了翅膀的蝴蝶吧。
顺便说一下我个人更喜欢最后一个比喻。
——总之,这孩子不是我。却意外地在外形上和我十分相似。
如果不是在这里遇到,也许会成为很好的朋友,甚至知己呢。
……
我蹲在她身边静静地看着她,她还勉强地活着。她的同伴在她身侧,他们一行人中有一个专职法师的家伙,算是训练有素的一个少年,比起狒狒不知道镇静多少的家伙。他用冰封住了她流血不止的身体断口,尚且堵住的血慢慢将断层的寒冰填满血红色,带着热度的血和极冷的冰默默地交换着热量。
即使亲身经历过,我还是移开了视线,毕竟不是同伴,也就不打算在一旁呆多久。只是刚一抬脚,竟然听到那个女孩喊了一声“哥哥”。
……
自己的血仿佛也在那一刹那凝固了。
我震在了原地,竟然不敢回过头去看。
……
狒狒跪在那女孩旁边,我记得清楚,他有在解释的时候提到过,他有一个妹妹。他是和妹妹一起玩这个游戏的。
虽然当时……的确好奇过他的妹妹在哪,但从来没想到……竟然一直在……队伍里?
明明在同队里,却从未在行径的路程中,说过一次话?!……
“哥哥……我好冷。”
细微的声线。
“笨蛋……”
狒狒,大概是哭了吧。
在原地傻愣了一会儿后我还是觉得要离开这里,我想走到迪亚身边去,一起再去看一眼未能多说上几句话的赤芍。
“那……那个……能不能陪我一会儿,镰……”
“……镰姐姐?……”
好像那一刻我明白了什么。冰冷的感觉流过全身,我才慢慢地、一顿一顿地、不可置信地转过身,垂下头看向躺在地上的……那孩子尚还存有呼吸的残骸。
太像了……实在太像了。
以至于真的有一种和一年多前死去的自己对话的错觉。
“你……认识我的吧?”
相同的发色,相同的眸色,相同的五官拿捏,还有在她身侧静静躺着的那个包裹里,是一把小巧的镰刀吧。看形状便知道了,因为还是初学者,所以背不动很沉重的巨镰。
……
这个孩子,应该很清楚我是谁。
“……认识哦。嗯……”她很轻很轻地摇了摇头,“应该说,最喜欢你了呢……我以后,也想成为像姐姐这样出色的人啊……”
她崇拜我。
意识到这一点时,胸腔深处好像被掏出了一个巨大的洞。
像黑洞,吸空了所有的,所谓镇静和淡漠的虚假的情感。
“我的哥哥啊……虽然笨笨的,但是真的是个好人。镰姐姐……你能好好保护他吗?……是我的……错呢。”
“我也想像姐姐那样,所以,才任性地说……想见一见大天使……”
“对不起……”
“因为我任性,所以,大家才陪着我过来……所以,哥哥才这么生气,一路都没有和我说话……”
所以,才一见面就挑衅,然后开打吧。
我知道。一听解释,我就知道了。
好像镜子里有个自己在苦笑,镜子外,银发的少年苍白的脸孔上挂着泪痕。
冰,在融化,和着血一起,我看见她的同伴跪在身旁,分明克制着发抖的手依然努力克制着掌下冰寒的气流。
……真好啊。
看得出来法师也是个生涩的新手,也许这也是他第一次在游戏里面对这种生离死别,生理上的恐惧和反呕的冲动他都克制地很好,但毕竟是新手,所以会发抖,从而更控制不好自己操纵冰时的力道。
而镜子外的我,却是个从来没有人为之掉泪的可怜鬼呢。
即使被啃掉了手臂和半个身躯,血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洒落成雨。
即使砸在地上摔成了谁也认不出的恶心的一团血肉。
即使被兽人咬开脖子,狼狈地在地上像蠕虫一般爬着试图逃跑,脏兮兮地吃进了苦涩的泥土和草石碎屑,直至血流尽也没有任何人出现。
即使被裹在了粘稠却结实的蜘蛛丝里,沉闷沉闷地喘不过气,绝望地流泪,哭喊,挣扎,尖叫,甚至发疯……最后被硫酸般的毒汁一点点分解最后死亡。
……
即使被从胸膛穿透的剑生生钉在了墙上,心脏被掏出来啃食干净,头颅被从身体上割离开来像皮球一般飞向了空中。
即使这一切又一切在发生。
……好像从来都没有人为我流过泪。
“没有人在生你的气啊。”
这句话是我比狒狒更先说出口的。
我静静地看着她。
她长长的发丝铺散开来,身体断口里的血像为她的发丝染上了渐变的色彩,即使触目惊心,却仍旧是美的。
而我从来没有,那么好看地死过。
“不要成为我这样的人。”
我看向她的眼睛里,我知道,因为崇拜才会模仿,因为模仿,所以向往。
“很多人关心你,你的哥哥,还有你的父母也不希望你过我这样的生活。如果可以,我也不会选择这条道路。所以,不要成为我这样的人。”
我蹲下来,用自己僵硬的手指抓着那孩子的手。
“不要害怕,听我说,乖。”
我尽可能用平静的语速和口吻和她交代了登出游戏之后的事项,并且也由衷地希望,她的精神不要因为这一次的经历而受到重创。
“活着回到现实里去,再来找我玩,我们可以像好姐妹一样,去过女孩子的生活。那是我很向往的生活。闲暇的时候,我也可以带你去打副本,但是,不要把这个作为职业。”
“……我知道。”
我看向她的时候,她也看向了我。
“我知道很多 ……关于镰姐姐的事。”
“我的爸爸……在公司的医药部门上班……我总是向他,打听姐姐的事情……所以,我知道的,姐姐的辛苦。”
“爸爸说,姐姐每个月都要来买很多安眠药,也经常……去看心理医生……我觉得,这样的镰姐姐,很勇敢……很羡慕。…… 我也想成为这么勇敢……坚强的人。”
……她苍白的笑容仿佛在散发着淡淡的,柔和的微光。
坚强么?我……?
“姐姐,帮我保护哥哥好不好?”
在一旁,银发的少年为撅着嘴,眼泪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他抹掉了,那副表情,大概是在忍着眼泪吧。
“笨蛋哥哥还哭了……哈……咳……咳咳……”
“只是在游戏里死了,现实的话没问题的啦!笨蛋哥哥。”
“切,烦死了你不说我也知道啦!”
银发少年的眼眶还是红的。
是啊。听了他们的对话,我不由得想,这只是个游戏,把游戏里的生死和疼痛看淡了也许更好,想一想,现实中他们还可以预见赤芍,或者在游戏里再一次组队。
这样一想,仿佛放松了许多。
可是。头顶上方,忽然就笼上了一层阴影。
……
大天使,竟然在我们对话的时候,无声无息地滑翔着俯冲了下来,再一次地……展开了觅食的行为。
如果不是迪亚在远处对我大喊,陷入放松中的我甚至都没有察觉到头顶上方的异样,抬起头时,天使的脚爪已经近在咫尺。
近得……就在银发少年的头顶。
“——哥哥!”
“小心头顶!!”
——是啊。这只是个游戏。
……姐姐,帮我保护哥哥好不好?
……
“好。”
我这个懦夫,一定又是在拿这种软弱的虚假的理由敷衍着自己,假装看不见感受不到,收割生命的沉重感负罪感。
如果我杀的不是人,那镰刀刀刃落下去的切割□□的触感又是什么?
不同于覆盖着鳄鱼皮或是蜘蛛毛的其他物种,而是柔软的,细嫩的,女孩子的脖颈,刚刚才对我说喜欢我的,崇拜我的,觉得我勇敢觉得我坚强,拜托我保护好她哥哥的,女孩的脖颈。
那我杀的,又是什么呢?
……
我。或者说,我的身体。就这样做了一件我自己甚至都无法置信的事。
……只是下意识的,我的本能好像告诉自己,那样做,是正确的。
日月划着半月儿一般的弧度落了下去,浓稠的血溅在我的身上和脸上。也溅在身侧少年银白的发丝,和更加苍白的脸颊上。
有血珠挂在我的睫毛上,我只能眨眨眼让它流下去,也许,这样划过脸颊流下的痕迹,在旁人看来,很像是流下的血泪。
……可是,我根本就一滴眼泪都没能流出来。
我的镰刀割开了那个孩子的头颅,日月尖锐的镰刃紧接着随着手腕的动作刺入喷涌着鲜血的脖颈的断口,随着我胳膊的施力,那具早已惨不忍睹的尸骸被我用镰刀提了起来,丢向了大天使伸来的利爪。
那具没有了头和下半身的尸骸。
——就这样从银发少年的面前和头顶掠过。
天使挥舞翅膀产生的巨大气流迫使他不得不弯下腰,尸骸横过头头顶时血柱就像两边开口的喷泉一样洒了他一身,粘稠的热血顺着他敞开的领口一直流进他衣服里。利爪楔入尸骸的恐怖声响就在他耳侧响起,也许会成为他这一生都无法逃离的噩梦。
……
他妹妹的头颅,划过一条抛物线,咕噜咕噜地滚向了一边。
天使捉到了食物,暂且就放过了他,振翅飞远。
……
随着挥舞翅膀的声音远去,横亘开来的,是比死亡更静谧的,诡异的宁静。
在场的所有人都看着我。
赤芍的手下,纵冰的法师,迪亚, 。
他们看我的眼神,就像在看怪物一样。
……或者更糟。
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的我,竟然也不受控制地发起抖来。
镰刀在手里越发感到了沉重,颤抖的手指终究是无法承受这种空前的重量,镰刃和身上的血迹像会咬开皮肤流入血管最后刺向心脏的诅咒一般。
我听到脑袋在地上咕噜咕噜滚动的声音。
然后是日月镰落地的沉闷声。
就像鼓声。某种宣战时会捶响的鼓声。
……我不敢去看银发少年的脸。
颤抖着投去的一眼,只看到他惊骇的半张脸孔,更加苍白的脸色上,连嘴唇都变得煞白。
……这、这只是个游戏……
……我,我答应她要保护你……
……
这些在胸膛内响起,在喉咙间哽咽着,却在脑海里一声一声回荡着一声比一声响亮的话语,最后只能变成了无声的呐喊,永远地被我封存在了内心深处。
那些带着慌乱和无辜的话,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去……都只是搪塞,和推卸责任吧。
有谁会……听我的这些,无聊的解释……
……
那孩子还活着的时候,我杀了她。
为了让天使离开,我砍掉她的脖子,用她脖颈里新鲜流出的血液吸引了天使的注意,然后把她的尸骸喂给了这个长着翅膀的畜生。
……
我都……做了些什么……啊……
即使这些,到现在我都觉得是正确的……
……是正确的么?
当我被一拳打翻在地到时候,好像什么被打醒了一般,从脑海深处蔓延开来。
脸颊火辣辣的疼。我呆呆地瘫坐在地上……整个人仍然在朦朦胧胧中发着抖。
……为什么。
为什么在这种危险的关头我能用镰刀镇定地做这种选择……所谓的以最小的牺牲换取最大的利益,用一个将死之人的性命救一个更可能活着走出副本的人……
……
为什么……我没有自己去扑向天使的爪牙?……
我在……害怕吗?
……所以最终,我只是个,自以为可以代替他人作出选择的懦夫吗?……
“混蛋你都做了什么啊?!!!……”
我的脸颊好像轻微地肿了起来,一只眼睛睁不开似的。
本就糊在那只眼睛上的血随着这一拳纷纷顺着脸颊流了下来,看上去,一定像是落下的眼泪吧……
我感觉到银发少年向我扑了过来。
就像很小的时候,我被混混围殴的时候一样。
可他终究不同于社会底层的那些流氓,他压在我身上,拽着我的领口,用力地摇晃着,摇晃着。
杀人之后的恐惧霸占了整个脑袋,脑袋摇晃着,脑组织如同被破坏了一样,脑浆都搅烂在一起一般。
……我的本能,就是杀戮吗?……
“你都做了什么,做了什么啊?!!!”
“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这么做!!!回答我,回答我啊!!!!”
“她是我的妹妹,你对我妹妹做了什么,你说啊,说啊!!!”
脑袋被用力掼在地上,脑后的剧痛之后伴随着沉重的晕眩感,少年的拳头砸在我的脸上,带着他撕心裂肺的愤怒。
一拳,又一拳。
“她那么喜欢你!!房间里都贴着你的海报,吃饭的时候总是求老爸说你的故事,她那么喜欢你,而你……而你……”
拳头落完之后,脖子被掐住了,哽咽着喘不上气,银发少年扣着我的脖子,把我的脑袋抬起来,再次向石头地面上掼去。
后脑勺一定是被磕破了吧……我感到脑后热乎乎的粘稠液体。
“反抗啊,你给我反抗啊!!!为什么对她动手,在我面前却不吱声了?!!!你倒是反抗啊!!!”
脑勺砸在地面上,脖子被掐住提起来,又再一次用力地掼了下去。
疼……好疼好疼,无论是身体,还是心脏,或者是灵魂深处,都疼得窒息。
“够了!!”
直到听见迪亚的声音,压在身上的重量才被人用力扯走,银发的少年一定在挣扎,他一定很恨我吧,恨得恨不得被拉离的时候多踢上我几脚。
紧接着有双充满力道的胳膊把我半抱起来,小心地捧起我的脑袋。
是迪亚。我才意识到,可能拽开银发少年的是伊安和里昂他们。我做了这样的事情,他们竟然愿意帮我。
……
耳旁仿佛还能响起扯破喉咙似的吼叫,刺得人很疼,很疼很疼。
疼痛从胸腔里的心脏联合着脑后和脸庞上的火辣,直冲着脑门逼近,疼得无法呼吸。
“迪亚……”
“疼不疼?”
他的声音还是那样,温柔的声线,用纱布按着脑后的动作也好轻柔。好像他一点也不在意我是冷血的怪物这个事实一般。
……
“疼不疼?”
他又轻柔地问了我一遍。
我摇头,摇的头好疼好疼。
像发烧的时候做着恐怖的梦一般,女孩子与自己相似的脸庞时不时在眼前晃过。
迪亚把我护在怀里,大概是想警告赤芍的手下,不许对我动手吧。
可是我更希望他别插手,因为,被银发少年和他的同伴活活打死,可能更适合我这种人的下场。
没有天使羽翼拍打声和咀嚼声的狩猎场忽然的这般安静,我休息了好久,然后才慢慢地站起来,慢慢地提起了镰刀,慢慢地向银发少年的方向走去。
他颓然地坐在墙边,怀里抱着妹妹的头颅。
我走到他面前的时候,他的同伴都已经警觉地站了起来,然后银发少年抬起头。……我们互相看向了对方的眼睛。
“因为是游戏,所以就能随意决定别人的性命吗。”
他已经不像之前那样失去理智了,碧绿的眼眸洗去了带点稚嫩的新手气息,无波无澜地看向我。
“……对不起。”
我一定要道歉的。
“你们游戏试玩师,都是这样牲畜不如的东西吗?”
他看着我。
心脏好像被揪住似的疼。
我知道他在骂我,但他同样也在骂我心爱的人。
“……”
“不。…… 只有我是这个样子。”
……
“你走开吧,我不想见到你。更不想跟你说话。”
“我答应你妹妹要保护你。”
“你没资格提她。”
他眼神变得像冰一样冷,在那层冰封的碧色背后,是咬之入骨的恨意。
“即使在现实里,你也别来找我们。滚回你的世界。”
“…… ”
“想你这种冷血的动物,不配和我们在一起。”
我说不上话来。
脑袋是空白的。
……怪物。
……冷血动物。
啊……我想起来了。
…… 大家,都是这样看我的。
每一个我想保护的人,最后我都没能好好保护好。
……
“过不了多久天使就会在降临的,我需要你们的援助,只要法师制造机会,我去砍碎它的羽翼然后…… ”
“然后怎样?”
银发少年嘲讽似的笑起来。
“替我妹妹报仇?”
他的讽刺里如同暗含着毒液,只是听着都那么令人鼻梁酸涩。
“……对不起…… ”
“——对不起有什么用?!一个对不起就可以随便砍杀别人了吗?如果我的妹妹精神上有什么万一……”
好像提及了痛楚,他没有再往下讲。
“至少…… ”我咽了口吐沫,努力,再努力地保持着颤抖音调的平稳,“至少现在我要保证你们安全地活过副本,你妹妹希望你的精神方面…… ”
“是么?”
少年又冷冷地勾起了唇角。
“托你所赐,很好呢。”
然后他自手心燃起一团火焰,径直按向了自己的太阳穴——
发黑的血液从他的耳朵里满溢而出,死的时候,他仍然睁着眼睛,用这双充满恨意和鄙夷的眼神凝视着我。
“你不是人。”
他嘲讽地笑起来。
……
在他身侧,他的同伴们,都自杀了。
在我的面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