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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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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着青玉的面具,开明还是看得清,杜宇的嘴角微微一动,浮出一缕讥嘲的笑意:“景娥,她自然是死了。”
死了?所有人都是一惊。那鱼凫氏的遗孀景娥、蜀国的前太后,不是早已回归楚国娘家居住了么?
梁利身子猛然一颤,后退两步,面部的表情竟然有些惊骇的扭曲:“她果然是死了?她果然没有真正地回归娘家!她是什么时候死的?是你……是你杀了她?”最后这五个字,几乎是一字一字地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有深刻的悲哀与痛恨。
开明心中突然有些奇怪:按他风闻,当初太后移居如烟阁后,梁利以王后身份去拜见太后时,景娥以前朝之身不详为由称病不见。平素未闻二人有何深交,而且两人族中也并无渊源,怎的今日梁利却问出这样的话来,倒仿佛与太后关系非比寻常。
杜宇的青玉面具毫无表情,他的声音也是平板无波的:“死了便是死了。无论回不回楚国,人总是要死的。”
梁利的身板突然挺直了,她的面部虽然苍白,眼中却喷出灼热的火光,一字一句,如刀如剑:“她若不死呢?”
杜宇若无其事道:“往事已矣,她不能不死。”
殿中一阵难言的沉寂。开明听见自己的骨节在咔咔作响,不知为何,竟想冲上去马上杀死眼前这个带着面具的男人。
梁利眼中的火光慢慢熄灭了:“是么?原来,她是该死的。可是没有她,就没有你杜宇的王位,她将自己的一切都奉献给了你,可你……”“够了!”杜宇突然咆哮起来,猛地打断了梁利的话语!青玉面具上两个黑深的眼洞里,射出厌恶冰凉的光芒:“将一切奉献给我?哼!杜宇氏一族在朝势微,她扶持我上来,无非是欺我身后没有强大的部族,可以任由摆布!所有贪恋权位的女人,都要死!她必须死,你也一样不能活!”
在角落锦褥上发抖的巫师,终于有一个最年长望重的颤微微地站了起来,他一掀花白的长须,虚张声势地喝道:“我王受命于天,乃是昊天大帝的转世,现在只要服用了炼制的仙药,即刻便会飞升成仙!尔等下界小民,竟然在此胡言乱语,犯上辱没神灵,必受天谴!”
开明长眉一轩,手按向腰间剑柄,目中杀气陡现!
蓦然眼前青芒一闪,噗!血光四溅!那老巫师尚未来得及再吐一字,长有花白长须的头颅已被斩落在地,一股污血自腔子中应声喷薄而出!四下喷溅的鲜血落到了其他几个巫师的白袍之上,他们惊怖交加,不由得腾身站起,失声嘶喊出声:“啊——”喊声只有半截便嘎然而止,另半截被斩断在胸腔之中——地上又滚落了几个道貌岸然的头颅,鲜血几乎染红了半边地面。
梁利骇然而呼,便连开明也忍不住叫了起来:“杜宇!你……”
不知何时,杜宇的手中已经多了一柄青铜短剑。龙吞金柄,柄上镶有一颗血红的榛子大小的宝石,正是他平时从不离身的佩剑。剑身狭长而锋锐,微微颤动,闪耀着青幽的冷光。一串腥红的血珠,正自剑头缓缓滴落。
“哧”!他猛地撕下一截袍子下摆,将剑身在上面擦了擦,随手将那段沾染了血迹的衣料丢在地上,竟然轻松地笑了起来,笑意中却隐藏着切齿的恨意:“神灵?无论寡人能不能变成神灵,也绝不会放过你们这几个猪狗不如的东西!”他转向呆若木鸡的梁利,笑声中更有快意无限:
“十五年来,你一直都是这么看寡人的吧?受权于妇人之赐,蒙宠于锦帐之中……先是有了景娥的扶持我才能获取天下,后是有了你们江源梁氏的相助我才能坐稳王位……所以你始终瞧不起我!”
“没有。”梁利的两行眼泪,终于沿着面庞缓缓流了下来:“王上,我从来没有瞧不起你过。”“没有?”杜宇尖利地笑了起来:
“我父亲的妹妹,你的母亲,因为生得颇为姿色,所以被江源王纳为了侧室。后来江源王的正夫人死去,你的母亲因为生了唯一的儿子被扶正,你也成了江源名正言顺的公主。可我的祖父只是个破落的贵族,到了父亲这一辈,因为没有取得功名又不懂钻营,居然沦落得与庶民无异。虽然你母亲一力想把你许配给我,你的父亲却竭力反对,你从小也对我正眼都不瞧一眼!”不知何时,他那“寡人”的自称不觉改了称呼,但他浑然未觉,沉浸在莫名的快感中,径自说了下去:“可惜我并没有如你父亲所愿,成为一个碌碌无为的男人!我凭借自己的本事做了蜀国的国相!这时你父亲才松口与我家联姻,在我继位蜀王之后,他更忙不迭地将你送来成亲!梁利,我的表妹,嘿嘿,那时我默许婚事,他便以为我当真记不得他轻慢我的往事了,可我一直都记在心里,一直。”他仰起头来,放声长笑,笑声中仍有着直贯长虹的气概:“寡人受命于天!岂能长居下僚?”
在冲入鼻端的血腥气中,多少年不堪回首的往事,在此时都仿佛涌上了心头。如熊熊的火焰,灼痛了内心深处最隐秘的地方。
杜宇氏曾经也有着光辉遥远的过去,那威名远扬的显赫氏族,蚕丛氏朝时还有数万名众,为贵官者不计其数。在鱼凫氏朝时已经烟消云散,仅余杜宇祖父这一支苟活世间。从小聆听着家族辉煌的历史,维护着贵族冗长腐烂的礼节与空洞庞大的场面,却不得不穿上麻衣布履,混迹于市井走卒之间,来求得一点糊口的食粮。最后父母亲人相继贫病死去,为生计所迫,他甚至不得不隐姓埋名,寄居于神庙之中,被人呼来喝去,做个专司香火的侍童。
神庙建于群山之中,依照蜀人的习俗,建成四柱擎顶,殿底铺满白石,宽如一只硕大的玉盘。远远望过去,隐于山岚云气之间,越显得雄伟宏丽,幽深高远。所以在来朝拜神庙的百姓看来,这里仿佛当真栖息有神灵——隔绝世俗、圣洁正直。
庙中共有四十余人执事,有三名祭司带领着他们。祭司们在国中有着崇高的与世隔绝的地位,但都是不能成亲生子的,他们的一生,连同精血情感,都要无私地奉献给至高无上的神灵。在外人看来,他们白袍及地,丝履如雪,行走间飘然如仙,面孔严正而刚板,无吝于便是神灵在世间的化身。然而杜宇痛恨他们,痛恨他们在那庄严的外袍下所掩盖的龌龊内心,痛恨黑夜降临后他们比黑暗更肮脏不堪的行为——因为姣美如女子一般的容貌,使得他名为司香的侍童,实际上却不得不沦落为祭司们发泄□□的男宠。
那是一段不可回首的往事,身上累累的伤痕可以愈合,心中的伤痕却永远无法愈合。
多少次他觉得生不如死,也想过要逃得远远的。可是在这样的世间,逃得再远终不过是一个死字。他毕竟还是选择了生,而不是死。
郫江的上游正是自庙旁的山峦峡谷之中流出,碧绿的江水绕庙而过。每个耻辱的清晨,当他从某个祭司华丽的卧房里出来后,都会不顾山路的崎岖,跌跌撞撞地一路奔到江边。他站在江边高高的山岭上,面对宽阔的江水,张开自己的双臂,口中学着鸟的尖啸,沿着窄小的岭间小道向前冲去!黑色衣袖舒展开来,在风中猎猎作响,仿佛张开了两只巨大的翅膀,露出里面纷飞的黄裳。他奔到山岭的悬崖边上,一跃而起,跳入江水之中!
耳边呼啸的风声中,他疾速地往下坠去!周围的景观飞快地向上退去,身体却有着说不出的轻盈自在,仿佛一只黑背黄腹的小鸟,尽情地展开双翅,在天空中自由自在地飞翔。俗世的灵魂脱去了所有的沉负与重担,随着轻风一直飞上云霄深处……直到他最后终于一头扎入水中!晨光里的江水碧清得沁人心腑,如最纯净的一块碧玉,再肮脏的心和身体在江水里涤一涤,应该都是纯净如玉罢?他仔细地浇起水来,清洗着身上隐秘的伤痕,也妄想清洗去所有的耻辱和痛苦。
那天,当他再一次扑通一声,扎入江水碧波之中时,他突然听到了一个少女惊惶的叫声:“啊!有人落水了!”耳边水声哗哗,竟然是她不顾一切地游了过来。他静静地沉在水底,无声一笑,从口中吐出一串气泡,终于浮了上来。那一瞬,他与她几乎是迎面相撞,她更是差一点就冲入了他的怀中。
他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幕情景:淡金色的晨光笼罩在碧绿的江面上,水中露出她那美好的头颅,长长的乌发随波逐流,宛若一团柔软的水藻。她见到他从水中浮了起来,显然吃了一惊,白玉般的面颊上出现了淡淡的红晕。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她便已一头扎入水中,仿佛只在瞬间之后,她在一块大青石后的水波中露出头来,无数晶莹的水珠从她缎子般的发上滚落,淡金色的晨光仿佛给她脸部的轮廓镀上了一层金边,她手扶大石,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却嗔怪地瞪了他一眼。
这少女水性真好!他自问自己便不能如她一般,瞬间便能游出那样远的距离。可是她那含羞带嗔的一眼,更是令他心神激荡,仿佛喝了初开封的美酒一般,醺然欲醉。
自那天起,他开始在心底若有若无地盼望着,每天都能在水中见到这美丽的少女。
果然,后来他便常常见到她。她应该是附近的渔女罢?所以能够自由地在江中游弋。每次她都藏身在碧绿的江波中央,仰头看他呼啸着从远处象鸟一样疾飞过来,俯冲扎入江水之中。每当他扑通一声落水之时,他都听见她发出格格的清脆笑声。他想近前去搭话,可无论他怎么试探努力,她却总是巧妙地避开,与他保持着十来步远的距离。他佯作生气,转身作欲走之状,可是少女的歌声却在背后幽幽响起,宛转穿云江雀般的歌声穿越水雾,袅袅行来:“愿为双翼,扶摇云气。高飞高远,常思常见。”
曲调简单而清丽,带着蜀中独有的绵软余音。翻来覆去,也不过是这四句。可他知道,那是唱给他听的。他的孤独与痛苦、他的伤痕与不幸,她应该是都看在眼里,一定都会懂得他的心罢?所以才会唱这样的曲子。愿为双翼,扶摇云气……可他却是一只被羁押在笼中的小鸟,而她又怎能寻到东海鲲鱼化就的大鹏,用鹏鸟那宽阔的双翼,帮助他扶摇云气而上九霄?
然而她和她的歌声,却是他那段时光之中,唯一温暖和勇气的来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