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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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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什么要跟随他呢?他对你并不好,天下人都对他很失望……”在茫茫渐行渐近的香气中,他轻声地说。
      何止是对她不好?起初为蜀王之时,杜宇尚且能宽仁英明,他能毫不犹豫地任用开明为相,完全不在乎开明的出身来历,其治水强国的热切愿望可见一斑。然而近十年间,他却变得越来越是古怪。尤其是当初一力推举他继王位的大臣陈谟死后,他将国事都一股脑地丢在一边,却热衷于修道成仙之术。他请了许多巫师住在宫中的宁光殿里,用一些稀奇古怪的原材来炼仙药。青罗峰上的灵芝、巫山侧的瑶草、研磨精细的玉髓与珍珠……甚至还有早产婴儿的胎衣和手足……
      宫中还多了百余名自国中各地选来的年少貌美的童男童女,据说他们都是“药鼎”,死去的容华和鹤羽也是其中的一员。巫师们对杜宇说若服了特制的仙药,再与这些童男童女交合,便如将仙药在药鼎中冶炼过一般,能提取最精华的真元。杜宇信以为真,但那仙药性子极燥,服后人性情狂乱不能控制,故此那些“药鼎”多被虐杀。巫师们又说是那些“药鼎”天生体质乃是火性,须得先与巫师交合去其害,杜宇自然言听计从,巫师们便藉着这个借口日夜在宫中□□,甚至连嫔妃都不放过。国中宫内议论纷纷,蜀王却置若罔闻。大臣中最年高德劭的昊吴刚上了一本奏章来劝阻,马上就被拖入了水牢。可怜昊吴七十有二,哪里经得起水牢的折磨?第二日便惨死牢中,众臣噤若寒蝉。
      唯有开明不管不顾,只是埋头兴修水利,治理良田。蜀国富饶却多水患,农田是国家的根本,身居国相的开明,可以不管蜀王杜宇怎样胡闹怪诞的行径,却不能不让百姓有口饭吃。在蜀国那昏乱的宫廷之中,百官或惶惶不可终日,或是索性也淫靡不修,多亏了他开明始终不弃政事,才使得蜀国在这近十年来,仍然享用着当之无愧的“天府之国”的称号。
      她低声地抽泣着:“阿灵,谢谢你,这些年来蜀国多亏你了,人人都说开明相是蜀国难得一见的勤政爱民的贤相呢。你一直都跟随在他的身边,没有责备过他一句话,只是在努力地帮他……”
      他在心里说:我跟随他,我帮助他,也不过是因为你。我早就不想当这个国相了,这么多年,我早就不想了。
      她还在喃喃说话:“人人都说你能做蜀王,可是阿灵,如果你做了蜀王,他该怎么办呢……我求你,只要他在一天,你就不能做蜀王……可是他这样昏乱下去,该怎么办才好……”
      突如其来的悲伤与冲动,使得他紧紧地搂住了怀中的女子,近乎绝望的,他喃喃说道:“我不要做什么蜀王,只要我有你!我们走,我们走得远远的。不管这个蜀国了,你相信我,我会让你过得很快乐……”
      莹洁雪光的映照下,她蓦然抬起那双泫然的眸子,与他相对而视的那一瞬间,眸光如水晶般通透安宁,泛出异常清丽的光芒。但宛若天际划过的流星,旋即黯淡下去:“我不能走……我还是爱他的……不管他是什么样子……他的心,也是苦的啊……阿灵,你也是属于这里的,你的根就在蜀国,你也不能离开。”
      所有的热烈狂乱,恍然间离他而去,他的身子重重一震,又回复成了那个沉默理性的开明。几乎是难以察觉地叹了一口气,他仿佛没听懂怀中女子最后的几句话语,喃喃道:“你不走,我自然不走。你不要我做蜀王,我自然不做。”
      他俯身掐下一朵茫茫,将它簪到了怀中女子的发上。漫天的飞雪落满了他的全身,四下里万籁俱寂,唯独听得清自己心脏狂热跳动的声音。他将脸庞轻轻地贴在女子芬芳乌黑的发鬓上,一道道粗重而灼热的呼吸,笼罩了那朵美丽的茫茫。
      在他咻咻的鼻息里,如汤沃雪一般,茫茫淡蓝的花瓣开始融化,美丽的花朵瞬间消失在鸦翅般的鬓发之间。然而依然残存有幽远的冷香,混和着女子所独有的温馨气息,围住了他迷乱的心境、围住了怀中渐渐温暖的身体、围住了轻拍崖边的郫江之水,也围住了整个的天与地。
      开明收回神驰的思绪,放眼望去。麾下那些黑甲的军士已是势如破竹地冲入宫去,四面响起喊杀声与金戈交击的利响。宫墙下、甬道边、殿廊处甚至是蜀王正殿的宝座旁,均有黑甲军与穿金甲的近卫军殊死搏斗的场面。腥膻而鲜艳的血滴四处飞溅,断肢残骸随地可见。可那些养尊处优的近卫军,如何能与开明麾下磨练多年的黑甲军相对抗?渐渐已流露出了败势。
      终于等到了这一天,当梁利化为鱼形,自烟郦湖的水底潜入他的府中,告知他自己即将被杜宇赐死的时候,压抑多年的怒火与隐忍在同时爆发!在梁利不顾他的劝阻,又自水道潜回如烟阁后,他顷刻间便召集了更多精壮的亲兵,驾驶他早已秘密造好的伏鱼舟,径直驶向了如烟阁。在策反了近卫军中安插已久的亲信,拿下端云之后,更是誓要直捣王宫!
      这一次,梁利竟没有拦他,只是紧紧地牵着他的衣襟,脸色苍白得几乎有些可怕。
      近十年的倒行逆施,已让杜宇丧失了民心,况且开明向以德行而驰名天下,况且开明执掌国政已有十五年!所以不费吹灰之力,就让众军士群情激奋。在赶往宫殿的路途中,还不断有着其他旁系的军士披上标志性的黑甲,加入这支讨伐的队伍。
      宫内最偏东的宁光殿,壁前飘拂着云白的轻纱,旁边的长案上放有一只拳头大小的双耳玉碗,里面盛了半碗朱红色的药丸,颗颗只有豆子大小,鲜艳可爱。几座半人高的青铜丹炉静静伫立,炉火未曾完全熄灭,从炉盖的漏孔中袅袅喷出一种奇异的香气,仿佛混杂了药香与矿物的怪味。旁边一排锦褥上,几个身着白衣的巫师正襟端坐,然而此时的他们也失去了往日镇定如亘的神仙气派,嘴里虽在嘟嘟哝哝地祷念不休,目光却胆怯地四下游移,宽大的袍袖也在抑制不住地颤动。密集的兵刃交杂的声音与受伤军士的惨叫声远远传来,却仿佛是空谷足音一般,在这药香萦绕、神秘而幽远的殿中,显得如此冷旷而不真实。
      一个金冠锦袍的男子临窗负手而立,仿佛没有听到任何声响一般,只是远远地望着江水出神。
      砰!竟是端云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他在如烟阁蒙梁利说情,方得不死。路上趁押送他的几名卫士不备,砍伤数人脱身逃出,一径赶来报知杜宇。此时他满身血污,扑倒在那男子足旁,仰头叫道:“王上!他们来了!王后不肯奉旨自裁,还勾结开明逆贼反了!还有……”他惊骇地回头,吐出一口鲜血,却再也说不出话来。
      仿佛只是云白纱幔轻轻一动,殿中已无声多出两个人来,沉重的殿门砰地一声紧紧关上,那突如其来的声响,仿佛天边炸响的惊雷。
      黑甲卫士在外殿越聚越多,如乌云压境一般,却都得到开明的命令,不敢进内殿一步。外殿大门紧闭,宛若不可逾越的屏障,将层层的乌云挡在了殿外。
      那两人正是开明与梁利。暮色四合,殿中已无宫人前来点上烛火,光线极是黯淡,梁利的面容也越发显得飘缈而模糊。她望着杜宇,嘴唇抿得极紧,唇线仿佛刀刻一般冷薄。开明见杜宇竟铁铸一般立于窗前,仍是那样的冷漠和傲慢,并不因宫中的突变而惊惶,不由得在心里冷冷一笑,沉声道:“杜宇,何必装模作样呢?你倒行逆施,失却人望,国中大势已然去矣!”
      金冠锦袍的男子漠然转头,黑亮而锐利的两道目光,透过青玉的面具射了出来。那面具覆在男子的脸上,雕镂精细,难得眉眼口鼻齐全,唯因了是刻刀做出来的表情,显得有些呆滞而生硬。他的目光在开明和梁利身上转了转,无悲无喜,仿佛他们只是朽木坚石。
      开明心中火起,口中语气更是讥讽:“杜宇,现在你连见人的勇气都没有了么?完全要靠这个面具?”
      杜宇开口了,他的声音还是相当的年轻,语气却是说不出的冷漠与无味:“人生在世,谁会没有面具呢?寡人敢戴着它,可你们却不敢。”开明正待说话,却听梁利轻叹一声,柔声道:“那么,你要一生一世,都躲藏在面具的背后么?”
      杜宇的目光,终于停驻在她的身上,却是久久没有答言。梁利没有躲闪,与杜宇默默相视。彼此交错的四道目光,初时的敌意慢慢消散,渐渐变得柔和起来,仿佛远山秋色一般的深沉而忧伤,还带有一种淡淡的倦意。那一瞬间,开明的心中竟突然有了一种令他极不舒服的错觉:杜宇和梁利,这一对早就异心背德的夫妻,在这一刻的目光交汇中竟有着惊人的相似,仿佛他们一直都在共同分享着生命的痛楚与磨难,而他开明,却仅仅只是一个局外人。
      梁利突然说话了,冷静的话语中,但却有着不易察觉的微微颤抖:“景娥呢?她到底在哪里?”景娥?开明心中一动:蜀人悄悄传说,杜宇的登基与景娥的大力相助密不可分,两人之间甚是暖昧,但开明入蜀之时,已是无缘得见这位传说曾是蜀国第一美人的前太后。此时梁利前来,未料到第一句话,竟是问到这风马牛不相继的事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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