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浮生》梓欣宝宝

61、暗香如故

　　这是我第一次踏入林少的卧房，脚踩在轻柔绵软的地毯上，每一步都摇摇欲坠，仿佛下一步就会踏空，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一步步走近，林少静静地卧于床上，床头灯幽暗朦胧，我看不清林少的面容，然而空气中却有种熟悉的香味幽幽扬扬，在我鼻端萦绕不散。

　　循着香味望去，他的床边，竟然放着一盆玉兰花。
　　纤细柔弱的几茎幽兰，洁白的花朵正悄然盛放，沁人心脾的淡香飘散在整个房间。
　　这株幽兰，这株幽兰，我俯下身去，轻轻抚摸它梗绿的枝叶，泪水终于涟涟而下。

　　这是我的幽兰，从前正是放置在我的房间，我对它细心呵护，养了整整三年，而经历父亲病逝一事，我对它疏于照顾以至萎败欲死，在仓促搬到奉县的时候，将之遗忘在了家中。

　　想不到如今竟然在林少的房间内，再次看到这盆鲜花。
　　花香如故，人面却已全非。

　　我怔怔地望着，透过朦胧的泪眼，仿佛依稀看到林少对它细心照料百般呵护，将一盆濒死的兰花，重新恢复了生机勃勃。

　　昏迷的林少，无意识地发出了喃喃的声音：“水，我要喝水。”
　　我朝床上望去，他紧紧闭着眼，嘴唇因苍白而失去了血色，干涸得起了一层薄皮，我连忙倒了一杯水，他就着我的手慢慢啜饮，然而这个姿势毕竟是颇不方便的，几滴水顺着他的嘴角往下流淌，打湿了他的衣襟。

　　我把水放到床边，扶起他的身子，小心不触碰到他的伤口，在他身后垫了一个大大的抱枕，让他靠得舒服了，这才重新拿过水杯来喂他。
　　林少贪婪地喝着水，迷迷糊糊地说道：“轻尘，谢谢你！”

　　我大惊，水杯差点脱手打碎，他醒了？他认出我了？
　　然而他偏着头又沉沉睡去，在梦中也紧蹙着眉，不知是感受到了身上的伤痛还是心底的隐伤？

　　坐在床边守着他，精致的洋钟滴滴走着，时间在缓慢地流逝，夜再长，也终将有逝去的时候。

　　“轻尘，你恨我吗？”林朗轩忽然又皱眉自语。
　　“那夜你走后，我找不到你大发脾气，后来才查出了你的住址，你家却已人去楼空，我调查了你所有的事，知道了你的无奈，我不怪你离我而去，可是我却恨你，为什么不对我说清楚？”

　　“我放不下你，却又强迫自己忘掉你，再见到你的时候，你冷漠而无所谓的表情震怒了我，我林朗轩这辈子还从未没被女人这么瞧不起过，于是我禁锢了你的自由，将你牢牢困在我身边，只有这样，你才不会离开我，联姻的整因此而搁置，我竟然从心底生出窃喜。”

　　“你却只想离开我，甚至不惜嫁给一个结巴，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愤怒，子弹向我射来的一瞬，我甚至想，这样死了也好，永不必再见你这个冷血的女人，你是死是活，以后与我再也不相干。”

　　“留住你的人有什么用？你的心不在我这里，算了，还是放你走吧，只要你以后能偶尔想起我，也就够了。”林朗轩的声音越说越低微，字字带着伤痛与自毁，这些话在他心中积蕴已久，如果不是伤重迷糊，他断然不会宣之于口，可此时听在我耳中，却仿佛一记记焦雷，轰隆隆在耳边炸响。

　　此刻他不是风流成性的花花公子，也不是纵横沙场的无情将军，这才是真实的他，褪去了刻意的彼此伤害，他的感情如常人一样真挚，也许更加令人动容。

　　我怎么还能离开他？可是董之华又怎么办？她才是他名正言顺即将成为的妻。

　　林朗轩时睡时自呓，额头上沁出大粒大粒的汗珠，我擦干脸上纷涌的泪，细心地为他一一揩干，目视着他的睡颜，心中在千思百转中，东方渐渐露出第一抹微白，天，终于亮了。
　　夜再长，不够我理清所有思绪。

　　林朗轩眼皮动了动，仿佛快要醒来。
　　想起医生的嘱托，我连忙从房间走了出来，我要在林少醒来的时候给他熬好粥，这是我离开之前，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

　　余晨光仍守候在门外，一夜没见，他仿佛憔悴了好多，眼深深地佝偻了下去，露出黑黑的两个眼圈。

　　我停住脚步，对他，除了愧疚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我曾无情地拒绝过他，又为了自己的私心利用过他，而此时却要打碎他最后一丝希望。
　　我知道，即使是离开了林朗轩，我也不会再选择嫁给他。

　　余晨光却露出了一个惨淡的微笑，故作轻松地说道：“我等你！”

　　匆匆到厨房熬了一碗鱼片粥，等我细细吹着送到林朗轩房门口的时候，听到里面传来低低的话语声，我忍不住停下脚步往里张望。

　　董之华不知何时已经回来，正在里面陪着林朗轩说话，林朗轩虽然声音很低弱，但显然精神尚好，我有些踌躇，不知道该不该进去？

　　就在这时，我听到林朗轩问了一句话，带着试探怀疑的语气：“昨晚一直是你陪在我身边么？”我的心跳到了嗓子眼，用力抓紧了碗的边沿，悄悄往后退了一步。

　　没有听到董之华回答，却听到林朗轩轻轻叹了一口气道：“你在这里熬了一夜也辛苦了，快回去休息吧！”
　　我心中茫然一片，呆呆咬着嘴唇，她竟然？

　　下面的话再也没有听清，我慢慢地离开了房间，身形僵直地走着，外面分明是炫目的艳阳天，我的心中却是一片冰凉。
　　在他和她之间，我终究只是一个多余的人。

　　我站在玫瑰的花海中，痴痴凝望粉蝶飞舞在花间流连，朵朵娇艳的鲜花下面，隐藏的却是密密麻麻的刺，世间爱情大抵如此，远观美丽诱人，而近距离相触，却被那隐藏的刺伤得最深。

　　此时不抽身，更待何时？
　　余晨光落寞的身影就站在不远处，他一直在等我，无论何时我回过头来，他离我只有一个转身的距离。

　　“带我走吧！”我终于扑向他哭着开口。
　　“好！”拙于言辞的他一旦开口，每一个字都让人从心底生出暖意带来安宁。

　　行李是早就收拾好的，在帅府如今纷乱的情势下，一个下人和一个花匠的出走，并不会让人多加留意，我任由余晨光安排一切，只机械地跟随着他的脚步，心底不敢再想起林朗轩，每每一想起，就是如针扎刀剜的疼痛，不舍却又无可奈何。
　　董之华是他最好的伴侣，如果没有我的存在，也许他和她，早就成为最令人艳羡的一对。
　　他的人生因我而乱，也将因我的离去而重新回到轨道。

　　火车站因林少的遇刺，戒备越发森严，等闲不轻易售票，余晨光费了好大的劲，才从贩子手中买到了两张黄牛票，而距离火车出发的时候，已经是迫在眉睫，他满头大汗地带着我找到了车厢，甫找到座位，火车已经开始鸣笛，浓浓的白汽飘散在空中，随着一阵咣当咣当的声响，火车沉闷地启动。

　　车窗外的景物缓慢地后退，站台上荷枪实弹的士兵的身影渐渐远去，别了，所有美好或伤痛的一切，别了林少，忘了我吧，我也将学会慢慢忘记你。
　　生命兜兜转转，终于又回到起点，一如一年前我毅然离去的时候。

　　便在这时，呯呯呯几声急骤的枪声响起，紧接着窗外传来一阵阵厉喝：“停车停车！”车厢内的人登时一片慌乱，互相询问颤抖着如临大敌，乱世之中，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足以让人心神崩溃。

　　嘈杂的脚步声四面八方传来，火车外登时站满了士兵，我心中莫名觉得不安，连往窗外望的勇气都没有，双手绞扭着手中的手袋，紧咬的牙齿一放开，嘴唇上已是血痕隐现，余晨光瞧了瞧我不安的神情，勉强笑了笑道：“别怕，没事的。”

　　火车缓缓停住，发出一声悲壮的气笛声，火车还未停稳，一列士兵已经冲上了车，然后隔壁的车厢开始骚动，奔过来几个卖零嘴香烟的小贩抢着说道：“不过是林少要找一个年轻女子罢了，大家不要慌。”

　　余晨光惊愕地望住我，我的心反而不那么慌乱了，静静地看着窗外，余晨光终于忍不住了，恚怒地说道：“他究竟要干什么？不是说了要放我们走吗？”

　　林朗轩，你这是何苦？

　　我在心底反复问着自己，浑没注意到一个身影已经站在了我面前。
　　“封轻尘，你居然真的说走就走？”他低低的话语里带着压抑的怒气，我动也不动，甚至连眼皮也未抬起，只静静地看着地面，而眼前的视线已经开始模糊，有一种涩涩的液体仿佛要夺眶而出。

　　他蓦然伸手抬起了我的下巴，强迫我抬起头来看他，我被迫望进他幽黑深黯的眸子，那里面烧灼的怒火与隐蕴的挣扎仿佛一簇微弱的火苗，却足以燃烧我整个身心。

　　“放我走吧！”我的声音空洞而遥远，仿佛从天之深处幽幽传来。
　　林朗轩怒极反笑道：“如果是昨天，可能我会放你走，但是今天，我说什么也不放。”他猛地抓紧了我的手，将我从椅子上拉起，低声问道：“昨天晚上陪在我身边的人是你，对不对？”
　　我牢牢注视着他的眼睛大声道：“不是我，我从来没有进过你的房间！”

　　林朗轩冷冷哼道：“还想骗我？我问过王承平，之华昨日在何师长府邸通宵舞会凌晨方归，而你——”他的视线停留在我身上，缓缓伸手从我衣领上取下一朵玉兰花，放在鼻端轻轻嗅着，脸上慢慢露出了一个略带凄凉的微笑，“如果你没有进过我的房间，那么这朵玉兰花，你从何处得来？”

　　闭上眼，泪水终于成串地滴落，他的声音在我耳边嗡嗡鸣响，一声声仿若风中的叹息。
　　“在帅府，人人皆知房中的玉兰花我爱之如宝，从来没有任何人敢动我的花，董之华也不例外。”

　　“如果你不是对我还有留恋，你为什么在我床前流泪？又为什么会带走这朵花？”他不容我退缩，一声声质问，我在他这样热切的目光注视下，慢慢垂下头低泣出声，所有的矜持矛盾皆无所遁形，内心隐藏的天人交战的爱恋，欲诉还休的离情，黯然伤痛的自伤自怜，就这么清晰无比地展现在他面前，一点一滴，无从逃避。

　　余晨光再也忍耐不住，铁青的脸开口道：“林少，请你不要再，咄咄逼人，你害得她还不够么？”
　　林朗轩连一眼也不去看余晨光，语气放缓沉声道：“只要你肯面对自己的心意，留在我身边，我可以放弃一切，包括取消和之华的婚事。”

　　我大大震惊，迅速抬起泪眼来看他，他疯了么？这样做，简直是冒天下之大韪，他难道不要江山了？再说如果取消婚事的话，对董之华又何尝不是一种伤害？
　　然而他的表情却是少有的严肃认真，他甚至揣摩到了我的顾虑，苦笑着说道：“她未必是真心爱我，她所要的，也许更是林夫人所能带来的光环与荣耀，她貌似天真无邪，其实心高气傲城府极深，不然怎么会对你假意示好，她就是要让你心生愧感，心甘情愿地离开我。”

　　这个我知道，董之华数次暗地里出言警告，更曾对我和林朗轩百般试探，她的心计深沉我早已领教过。
　　这样的女子，也许是他事业上的最好臂助，却不是他爱情上的最佳伴侣。

　　我心中百味纷杂，他这样在乎我，我不是不欣喜的，然而心中总有一抹阴影挥之不去，他不是一个普通人，他的一举一动牵系到千万百姓的安危，若他与董氏解除婚约，随之将会带来怎样的轩然风波，任谁也不敢预料。
　　林朗轩沉默地看着我，在他心中，对董之华也会有一丝愧疚吧。

　　林朗轩的身子忽然晃了晃，我惊得抬起头，他的左胸处，有一处血迹正在慢慢扩大，他伸手抚住了伤口处，脸色也在一分分变白，然而他强自站立着，只深深地看着我，纵使有千百种对前途命运的忧虑，他仍是牢牢想把我留在身边。
　　这样深情如斯，我如何能够轻言放弃？

　　这一瞬间，我心中转过了无数念头，连林少都可以毅然放弃的江山，我又为何执念难消重重顾虑，而人生得一良人，又是何等幸事？我相信以林少的能力，他完全可以应对此后的风云，那么我又何妨自私一回，坦然接受命运对我的赐予。

　　我的眼神在这片刻由空洞绝望到凝结了万千神采，余晨光一一看在眼里，他紧握着拳头，眼里全是愤怒的光，他的脸涨得通红，忽然伸出手去重重推了林朗轩一把，象头暴躁的豹子般喝道：“你走！你去争夺你的大好江山去吧，何苦牵绊着轻尘不放？你一句轻易解除婚约，会造成局势如何地动荡不安你知道吗？到时轻尘成为千夫所指，你叫她置身何地？”

　　一向懦弱的余晨光居然会说出如此义正辞严的一番话，而且情急之下，他竟然说话流畅毫无滞窒，但他的话却如一支利箭，深深地刺入了林朗轩心中，林朗轩怔然而立，苍白着脸咳嗽了数声，捂住的帕子一拿开，上面已是染上血迹斑斑。

　　他的枪伤波及到了肺部，本就刚刚手术渡过危险期，居然还这么一路奔波，我再也顾不得了，起身扶住了他，望着那伤口中不断浸染而出的鲜血，心中一阵绞痛，忍不住低声对余晨光说道：“你别再刺激他，他还是个病人呢！”

　　余晨光脸色惨白，哈哈苦笑道：“你果然还是在乎他的，只要他一来，你就什么也忘在脑后了，我原知我只是一个配角，不该奢望得到你的青目，既然如此，我还是走吧。”
　　他嘴里说着要走，两眼却只是看着我，见我只关心着林少的伤势，眼底更加晦暗酸涩，叹了口气，伸手拿过架上的行李便要离开，林朗轩却皱眉拦住了他，喘了口气方道：“该走的人是我，你放心，我今生决不会有负轻尘。”

　　林朗轩的眼神坚定，两个男人的眼光一交换，刹那闪过了无奈的托付与郑重的承诺，我慌乱地拿毛巾去按压他的伤口，心中焦灼万分催促道：“你快走吧，快点回家找大夫看看。”

　　林朗轩呵呵一笑，手上微一用力，已然将我扯进了他的怀抱，他的声音暧昧地响在我耳边：“要走，你和我一起走！”

　　他炯炯有神地望着我，我半靠在他胸膛，感受着他绵软的呼吸带来胸腔的起伏，那是一种微妙的悸动，我的嘴角弯起了一抹微笑，静静聆听他的呼吸，听着他均匀的呼吸悠长，如同夜风吹拂过树梢，月儿穿梭在云层，我情不自禁地回忆起了那个激情的夜晚，我枕在他的臂弯中，沉默地数着睡房内墙壁上挨挨挤挤的暗纹玫瑰，他睡在我的身旁，头搁在我的肩膀上，脸上露出恬静的微笑，仿佛怀中抱拥着的，是他的整个世界。

　　这一段阴错阳差的爱情，终于由孽缘开始，以两心合一划为终结。

　　他就这么牵着我的手，一路小跑着穿过车厢，毫不顾忌周围人欣羡的目光，傻傻地看着我微笑，当我的脚终于踏在站台地面上的时候，心中依然是晕乎一片，有种恍如梦中的飘然和不真实感。
　　来时脸上泪痕犹在，此时却笑容宛现，恍若重生。

　　目光不经意扫过火车上，一道熟悉的目光带着无穷忧虑，静静地凝视着我，那是余晨光。
　　我呆呆看着他，有万千种歉意萦绕在心头，却是张口难开，对于注定辜负的人，说任何话都无法安慰他受伤的心。
　　他缓缓笑了，隔着车窗对我打着口型，我细细地辨认了许久方才明白。
　　“如果有一天他负了你，回到我身边，我会一直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