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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风雨飘摇 ...

  •   首先映入我眼帘的一个一身戎装的人,矫健的身材稳重如山,我慢慢地抬头往上看,视线对上了一双炯炯有神的眸子,如湖水般幽深,如高山般峻远,剑眉薄唇,气宇轩昂,然而此刻脸上却罩上了一层冷凝之色,朝紧随他跨出车门的汽车夫哼了一声,声音不怒自威。
      “你是怎么开车的?”

      那人吓了一跳,双脚并拢行了个标准的军礼。
      “林少,属下车速已经慢下来了,实是想不到这个小孩会突然冲出。”

      林少眉目如电阴云密布,眼瞅着就要发怒,我心里已直觉得不安,张口便说道:“我没事,请不要责怪这位司机先生。”

      林少扫了我一眼,我满身尘土跌坐在地上,身后是散乱的一地鲜花,样子狼狈至极,他眸子里闪过温和之色,面色放缓,话语也客气了许多。
      “惊吓了小姐,倒是朗轩的不是。”

      林朗轩走近我,伸出手欲来拉我,他的手犹带着白色手套,我如何敢与他握手,一丝自惭形秽之色悄然而生,我略摇摇头,扶着小山的手勉力站起,不露痕迹的退到了一边,说道:“林少客气了,不敢耽误林少正事,请林少自便。”

      话已经说得这样直接,诚如车夫所言,车速已然极慢,小山的意外冲出,自身亦要付上很大责任,况且我只是受了点皮外伤,直觉地认为不能与这帮军阀有任何牵扯,因此我极力辩称无事,转头朝路边走去。

      林朗轩眉毛一皱,扬声道:“小姐且慢。”
      他慢慢蹲下身,姿态优雅地捡拾着地上散乱的花束,他身边的戌卫一见之下那敢怠慢,连忙帮着上前捡拾,林朗轩抬起头来,脸上的神色已是镇定异常。
      “王承平,你送这位小姐去玛丽安医院,一切费用皆记在我帐上。”

      “这个,”在他身侧候命的王承平迟疑着,脸上露出了为难之色,“戏快要开始了,太太还在前台等着开演呢,况且最近时局较乱,街上治安亦不太平,林少还是容承平留在身边随侍为好。”

      “那这位小姐呢?此事如何善后?”林朗轩挑了挑眉,神色似笑非笑,看不出喜怒之色。

      王承平仗着曾是林朗轩父亲身边的侍从官,诸般行事便也大胆起来,低声道:“她又没受多大的伤,不如给她几块大洋打发了去,只怕还待见些。”

      林朗轩冷冷地看着他,微挑起嘴角,慢条斯理说道:“我给你几块大洋,不如你回老家去种田得了,省得跟着我一路担惊受怕。”

      话说得重了些,当着这多么多人的面,丝毫没有给他留情面,王承平立刻胀红了脸,低下头来惶恐地说道:“承平不敢。”

      林朗轩再不理他,从侍从手里接过整理好的花束递到我手中,我伸手接过低声道:“谢谢,我自己能走。”

      林朗轩笑了,他连微笑的时候,都有一种难以抑制的威严。
      “不必客气,请问小姐贵姓芳名?”

      我吃惊地抬起了头,他居然公开问我的姓名,这多少显得有些唐突,我本不欲说,然而他眼里的威严叫人难以拒绝,只这么站在他身边,已让我备觉压抑,我咬了咬唇,低低地说道:“封轻尘。”

      他重复地念了一遍我的名字,从胸前的袋中抽出一支黑色钢笔,就着便笺写了几个字,又随手盖了一方钤印,这才递给我道:“你执这张特别派司到玛丽安医院,他们必定会免费给你做详尽的检查。”

      说完他就沉声对侍从们吩咐道:“此间事已毕,准备入园。”他再不看王承平一眼,大踏步向前走,王承平擦拭着额头的汗,忙不迭地紧跟其后。

      “等等!”我鼓足勇气叫道,往前追了两步。
      林朗轩回过头来,视线在我兀自流着鲜血的膝上看了一眼,皱紧眉头问道:“你还有什么事?”
      我递过那张便笺,嗫嚅着说道:“我想,这个我并不需要。”

      林朗轩注视着我,忽然轻轻一笑,眸子里却没有半丝温度,他停了停,一字字说道:“我林朗轩送出去的东西,从来就没有收回来的道理。”
      我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了戏园子里,只觉得手中的便条仿若一块烫手山芋,留也不是,还也不是。

      福婶早已一把扑了上来,紧紧地拉着我的手,说话声中仍带着惊惧,“刚才真是多亏了你,要不然小山就危险了。”
      我随口应对了几句,心中一片慌乱,理不出头绪。

      福婶道完谢,又拉着小山在他身上四处查看着,小山别扭地转着身子说道:“妈,我没事。”
      福婶舒了一口长气,朝小山的屁股上狠狠地抽了几下,骂骂咧咧地说道:“看你还乱不乱跑,路上车这样多,撞死你个小兔崽子。”

      她骂完了儿子又打量着我,仿佛才发现新大陆的样子尖叫道:“哎呀轻尘,你的脚流血了。”

      我把裤管往下扯了扯,痛楚令我深吸了一口气,但我仍强忍道:“我没事。”
      福婶瞪了我一眼道:“还说没事,都流这么多血了,女孩子家,留下个疤可不好看,来来来,我带你到医馆里包扎一下。”

      我还欲推辞,福婶已麻利地收了摊子,拉着我就往医馆里跑,她随口嘟哝着:“真不知林少是怎样想的,撞了人连一毛钱也不陪,给张纸条就算了事,这叫什么事啊,玛丽安那样大的医院,我们平头百姓那敢往里闯,这不明摆着欺负人嘛!”

      我只笑笑,福婶她不懂,我心里却跟明镜似的,这林少心细如发,必是觉得给钱多少带点侮辱人的性质,怕我有想法,才不惜为我开一张特别通行证,但他愈是这样照顾我的尊严,我反而愈是觉得低人一等,我不能忘记我与他的身份有如云泥之别。
      他更不知道,即便是开了这张通行证,我也决不会踏入玛丽安医院半步。
      我终生,也不愿与他有任何交集。

      通行证贴身放好,被我的体温捂得滚烫。

      包扎好了伤口,在福婶家坐了会,听福婶唠唠叨叨地诉说着林家的发家史,眉飞色舞兴奋异常,在这乱世风云之中,军阀林立如过江之鲫,而能象林家这样屹立十余年,稳坐江南半壁江山确属不易,我一边随意听着,一边缝补着撞破的裤子,淡淡地回了一句:“不管怎么说,和这种人不能扯上半点关系。”
      福婶不以为然,兀自说道:“话也不能这么说,他若肯照拂于你,岂不比你这风里来雨里去卖花要强上许多。”

      我只抬头向她望了一眼,福婶被我突如其来的冷凝眼光一扫,立刻讪讪地住了口。

      待我回到家时,小弟早就放学了,正在院子里就着落山的日头做作业,见到我进门便叫道:“快做饭,肚子饿死了。”

      日头西斜,光线黯淡,我对小弟说道:“进屋点灯再做,仔细伤了眼睛。”
      母亲在房里剧烈地咳嗽,我吃得一惊,将买来的米和肉一股脑丢在桌上,掀帘进了房间,问道:“妈,你怎么了?”

      母亲苍白的脸颊上涌起了两团不正常的红晕,这正是晚期肺结核的朕兆,她捂着嘴的帕子拿开,上面已是血迹斑斑,我的心吓得咚咚直跳,连忙从桌子的抽屉里拿出母亲日常服用的药,手忙脚乱地喂她喝下去,又给她倒了一杯热水喝下,母亲这才缓过气来,有气无力地说道:“你去看看,你爸爸怎么还没有回来?”

      我答应了一声,将母亲的枕头略垫高了些,方掀开帘子,便见到小弟在外头探头探脑,我问他道:“爸爸怎么还没有回来,他有没有托隔壁的陈伯带话回家,说不回来吃饭?”

      小弟摇摇头茫然地说道:“我怎么晓得,连陈伯也没有回家,陈婶方才还来家问我呢!”
      我隐隐觉得有一丝不对劲,但也没往心里去,将桌上的米倒了些出来淘尽,水哗哗流着,眼前颠来倒晃动的却全是林朗轩俊毅的面容和不怒自威的神态,正恍惚间却听得小弟一声欢呼大叫道:“姐姐,我们今天有肉吃了!”

      小弟捧着我称回来的半斤肉,高兴得眉花眼笑。
      将饭煮上,我拿毛巾擦了擦手,心底也不由得滋生出喜悦来,我们家虽然贫穷,但一家人开开心心在一起,真是比什么都要幸福呢。

      吃了饭,夜都黑透了,仍不见父亲回来,我心里越发慌得紧,却还要安慰着母亲让她安心。
      最后竟下起了淅沥小雨,我再也坐不住,撑了把伞就往外走,小弟打着哈欠问我道:“姐姐,你到那里去?”
      “你在家呆着,那也别去等我回来。”我交待了几句,提着一盏灯便走出了房门。

      院子里的风雨迎面扑来,吹得心里俱生出寒意,我快步奔到门边,大门此时却被人拍得山响,夹杂着慌乱的叫喊如刺入人心的利针。
      “轻尘,快开门,你爸爸他出事了!”

      脑中轰然一声响,仿佛所有的血液一齐冲向脑中,我颤抖着手拉开门栓,隔壁的陈伯已带头冲了进来,他一脸的严肃,指挥着身后的人抬进来一个担架。
      担架上的人,赫然正是父亲,他的下身已是一片鲜血模糊。
      我的腿一软,在漫天风雨中不由自主地跪到了地上。

      “轻尘,现在可不是你软弱的时候!”陈伯着急地拉起我,“你还是先想想办法吧!”他压低了声音道:“你爸爸怕是不行了,得赶快给他张罗后事。”

      一连串的打击接踵而来,我呆呆地失去了反应,只失魂落魄般喃喃地念着:“怎么会这样,怎么可能会这样?”
      陈伯急得攥住了我的手说道:“轻尘,你清醒清醒,快把你爸抬到屋里去,他象是有话要说。”

      我浑身一个激灵,仿佛从梦中惊醒,低头便看见父亲毫无血色的脸上,一双眼睁得大大地,喉咙里咕噜咕噜直响,象是想说什么话,却又一个字也挤不出来,眼里全是挣扎徒劳之后的绝望与焦灼,我连忙让开身,眼睁睁地看着几个街坊将父亲抬到了正屋,我也跟在后面赶了进去,一颗心跳得狂乱急促,手心里却是一片冰冷湿腻。

      母亲早就被惊醒,颤抖着身子强自站在房内,脸煞白煞白地,仿佛风一吹就要倒下,陈伯指挥着众人卸下门板,小心地将父亲放在门板上。

      泪水很快便弥漫了视线,我咬破了唇叫道:“不!”踉跄着从房里抱出一床干净的被褥,细心地铺平在门板上,才允许他们将父亲放在上面。

      七手八脚地忙完,我才抹了一把纷涌的泪,问陈伯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陈伯叹了口气,两只手不住地搓着,语气中是万分地遗憾不平,“谁知道呢,今天一天老封卖了命地拉车,我说你这是干什么?再怎么缺钱也得顾着老命是不?他就是不听,晚上才一个转身的功夫,他就不见了,我怕他出事,急得饭也没顾上吃,到处找他,最后才在如意赌坊里找到了他。”

      他说话缠七缠八地讲不清楚,但最后还是说出了重点,可是,爸爸怎么会去赌坊呢?
      “老封大概是猪油朦了心了,那种地方也是我们这种小民百姓去得的?不抽光你的血还能放你出来?等我们赶去的时候他已经叫人用棍棒打了出来,据说是输光了欠了一屁股债,我叫了几个人赶紧送去医院,医生看了直摇头说回家准备后事,我这才脚不沾地地又送了他回来。”

      陈伯一口气说完,语气中是十万分地惋惜,“哎,这老封一辈子正直,怎么临到老了居然做出这等糊涂事,真是叫人想不到啊。”

      他看了看我,又看看了年纪尚小的小弟,还有病得不轻的母亲,一瞬间似乎心中有些明了,叹口气说道:“人是送回来了,我也该走了,有什么事说一声,大家邻里也有个照应。”

      我还来不及说话,抬眼就见母亲直挺挺地倒了下去,面前一片血迹淋漓。

      我跳起来冲着小弟大叫:“快,快去请大夫!”和众人合力将母亲抬到了里屋,母亲牙关紧咬昏迷为醒,陈伯用力地掐着母亲的人中,半晌母亲才悠悠醒来,攥紧了我的衣襟放声哭泣。

      母亲哭了一会又沉沉地睡去,邻居们纷纷叹息着离开,我独自守着清冷的屋子,寒意如同附骨之蛆,顺着背脊向周身蔓延,母亲躺在床上生死未卜,父亲睡在厅堂气若游丝,人世间所有的不幸仿佛就在这一瞬间,无情地降临到我家头上,风雨凄惶,措手不及。

      一遍遍地绞了热毛巾敷在父亲的额头上,细心地为他擦去脸上的血渍,父亲似乎有所感应,微微睁开了眼,我将耳朵俯在他唇边,才勉强听清他如蚊蚋般的声音。
      “轻尘,爸爸对不起你,这个家,以后就交给你了。”

      泪眼朦胧中我勉强微笑道:“爸爸,你别说泄气的话,小弟已经请大夫去了,你再坚持一会儿就好。”

      父亲摇了摇头,嘴角猛地吐出大口大口血沫,那是混合着内脏的血沫,如泉水喷涌,狰狞可怖,我再也支持不住,慢慢跪倒在地上,抱住父亲的身躯大声哭泣。

      “我要喝水,给我喝水!”父亲的意识开始涣散,翻来覆去喃喃自语。
      我狠命地咬住嘴唇,将最后的恐惧惊慌压在心底,站起身一径奔到厨房,厨房里还有肉,我要为父亲下一碗面汤,即便他的生命马上就要离去,我也要用这一碗温暖的面汤,驱散这寒夜最后的冰凉。

      颤抖着手将面汤递到父亲唇边,父亲只轻轻喝了几口,混浊的眼中忽然一亮,他推开碗,急促地喘了几口气道:“留给你妈妈,留给小弟。”

      他剧烈地咳嗽,执着地抖着手指向母亲的房间,声细如游丝:“我不中用了,吃了也是浪费。”
      泪水不绝滴落在面汤里,我的心如被沸水煎熬又被冰水浇淋,每一次呼吸都是撕裂般地痛,紧紧握住父亲的手,我痛哭着哀求:“爸,你不要离开我们。”

      父亲的眼神渐渐焕散,瞳孔放大,眼睛却越睁越大,他心有留恋,有不甘,却也无力驱赶死神的阴影。
      大门呯地一声被人闯开,飘进来一阵急风骤雨,小弟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说道:“姐,大夫请来了。”

      我如获救星般地将大夫接进屋内,大夫严肃地为父亲搭起了脉,只略一诊断便沉声道:“病人已经去世,请家属节哀。”

      这无疑是死神的最后宣判,凄凉的风在屋子里打转,唯一的一盏油灯忽地一下灭了,屋内登时陷入一片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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