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浮生》梓欣宝宝

43、锦上添花

　　勇烈王府。
　　宾客盈门，川流不息。
　　这世上从来都是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

　　永定二十七年，勇烈王平定边疆高唱凯歌回朝的时候，皇上亲赐的勇烈王府里，天天都有人削尖了脑袋往里挤，妄图凭自己精心构建的关系，为自身谋求最大的利益。

　　近十年来，南疆蛮王孟扎合不断挑衅永定王朝边疆，皇帝不堪其扰，一怒派出王弟萧齐出征边疆，而萧齐也不负众望，出征将近一年，一举攻破南疆，除砍下了自负神勇的孟扎合的脑袋，还歼灭了他赖以纵横南疆的二十万铁甲神兵，更难得可贵的是夺回了孟扎合的镇国之宝——七彩琉璃灯和紫玉无双匣。

　　这两件宝物远古流传，蕴藏着一处宝藏所在，只可惜真相谜底已随着知情人的逝去，变成了一桩无头公案，这世上没有一个人能点燃七彩琉璃灯，更无人能打开紫玉无双匣。

　　所以当勇烈王萧齐将这两件宝物呈献给皇上过目的时候，皇上只皱了皱眉，沉吟说道：“此二物并无何稀奇之处，也许只是众人流传，夸张其辞罢了，王弟此番军功不可没，为表彰王弟辛劳，朕就将此二物赐于王弟，另赐府邸一座，良田千顷，封万户候！”

　　圣眷如此隆重，今日又适逢勇烈王萧齐四十寿诞，于是王爷大臣们欣然上门庆贺，一时有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

　　府中仆人来往不绝，忙而不乱，我坐在偏院内听到从大厅里传来的丝竹鼓乐之声，心跳得咚咚直响，莫名地生出慌乱。

　　静若看出了我心底的不安，将眉线几笔划完，随意用唇纸抿了抿唇，拢了拢肩纱走过来坐在了我身边。

　　“幽若，不要怕，你就当台下坐的都是一群死人，只管跳自己的舞！”她有力地握住了我的手，朝我温和地笑着。

　　我还来不及说话，正在一旁梳头的雅若已噗嗤一声笑出来，“静若姐，你好大的胆子，在王爷的寿诞上，竟敢说这样不吉利的话，若是叫安姑听见了，又要罚你不许吃饭。”

　　静若比了比自己的腰身，满不在乎地说道：“那敢情好，正愁这几日腰间松垮了些。”

　　替雅若梳头的端若为人最持重，忍着笑意正色道：“好妹妹们都别闹了，这会子赶着上场呢，还这般没上没下地瞎取乐！”

　　经静若雅若这么一笑闹，我心中的不安减轻了许多，却更升起了一股茫然之感，侯门此入，应是过往种种不可追，昔日赴京途中所遇的蓝衣少年，也许从此只能在梦中细品容颜。

　　静若最知我心，鉴貌观色已明我心中所思，她轻轻将炭笔一折两断，再松开手摊在我面前，微叹着说：“前尘往事，都忘了吧！我们早已失去了寻梦的资格。”

　　一群卑贱的舞女，作为献媚的礼物，还未见到勇烈王，命运已为我们打上了耻辱的烙印。

　　歌舞罢，果然艳惊四座，博得满堂喝彩，安乐候萧远趁着席上酒正酣，微笑着朝萧齐拱手说道：“王兄多年征战沙场，嫂夫人又命中早殇，使王兄终日不得开心颜，此四女聪慧灵巧，歌舞无双，我特为王兄多方物色而得，愿奉帚笤，以解王兄郁郁，还望王兄笑纳。”

　　歌舞升平中乍然逢此红袖添香之雅事，台下众人登时轰动，但碍于萧齐未发言语，人人都噤声不语，等着萧齐表态。

　　萧齐虽饮酒数斗，眼神却还清亮，他眯着眼看向自己的弟弟，黑眸中涌动着不可捉摸的神色。

　　萧远隔着席面向他遥遥敬酒，目光中再诚挚不过。

　　萧齐的视线又从依然跪在地上的四女脸上一一扫去，慢慢地笑了，薄唇勾起了一抹玩味，将手中酒碗一仰而尽，沉声道：“安乐侯如此雅意，为兄若再不首肯岂非不解风情，来人，送四位姑娘去静夜轩居住，一应衣食供给，均效如夫人之例。”

　　台下众人皆一愣，勇烈王萧齐向来在酒色上不大留心，今日却一连纳了四女，真教人刮目相看，只片刻的怔忡过后，祝贺声赞扬声艳羡声登时如潮水般涌来。

　　“敬贺王爷千秋之喜，恭贺王爷纳宠之喜。”

　　萧齐只静静地看着萧远，象是要看穿他的心，目光渐次带上探究，专注而凝神。

　　他终于悠悠说道：“安乐候此番如此费心，为兄定当记在心上。”

　　萧远呵呵笑道：“我向来逍遥惯了，最厌烦朝堂之事缠身，既不能为皇上和王兄为国事而分忧，那么有幸替王兄一添闺房之喜乐，也是我份内该为。”

　　众人察言观色，立刻奉上谄言媚语，纷纷赞叹安乐王兄弟情深，萧齐微微一笑，笑容云淡风清。

　　静夜轩极大，幽深而阔的院子，有单独的院落，萧远为我们安排了十名侍女，四个粗使丫鬟，本来有些沉寂的静夜轩因我们四姐妹的入住登时变得热闹非凡。

　　此刻静若和雅若正互玩着毽子，小小的毽子无论怎样翻腾挪移，均逃不过二女轻盈的脚尖，侍女们羡慕的目光随着如蝴蝶般在二女身周飞舞的毽子打转，不敢多眨一下眼，牢牢地替她们数着数。

　　端若和我坐在屋内饮茶，暖暖的阳光照在我们身上，背后全是暖哄哄的一片，桌上的香茗，屋内熏的百合香，更是让人心旷神怡，如饮薄酒。

　　“我们这四人中，我只最放心不下你。”端若似有意无意地说，手中的杯子空空，她却没有续上的意思。

　　我提壶为她斟满，强笑着说道：“这三年来多承姐姐照料，幽若一直心存感激。”

　　“有些事你要学会忘记，记住自己的身份，身为勇烈王的妾侍，他一个指头可以把我们捏为齑粉，容不得你胡思乱想。”端若慢慢地饮干香茗，冷静地对我发出警告。

　　这些我都知道，只是心底仍有那么一丝遗憾，脑中的蓝衣背影一晃，又极快地被我压入心底，不敢再回想。

　　晚上辗转反侧了好久也不能入眠，心底全是堆积的思绪，耳听得院外风声呼呼，似风声却更似人声，仿佛有身影从窗外一掠而过，待我起身推开窗时，却分明只是浓浓的黑夜和静沉的星空，那里有什么人影。

　　关上窗，心忐忑地跳着，手心一片濡湿。

　　一住月余，萧齐并不曾召我们任何一个人侍寝，我们四人仿佛只是他随意搁置早已遗忘的一件礼物。

　　起初还有萧齐的妃妾们派人来嘘寒问暖，时日久了见我们并不得宠，她们便也懒得再装贤良淑德，主子们尚且如此不待见，下人们眼光何等势利，渐渐地便开始不服管束，隐隐可闻怨忿之言，无非是随着我们几个，带累她们在府中也没了地位云云。

　　我们四人向来姐妹情深，什么恩宠荣衰毫不介怀，冷清也罢，繁华也罢，谁耐烦跟一堆女人争风吃醋，这静夜轩里，俨然便成了我们的私人小天地，开开心心，远胜于从前流浪江湖，四处卖艺。

　　清晨。
　　暮春时节，百花寥落，静夜轩外的池塘里，小荷已初露尖尖角。
　　昨夜风兼雨，我听了一夜的新荷雨声，天一亮，就动了收集荷叶雨珠的兴致，端若最爱喝茶，特别爱喝我泡的荷雨茶。

　　池塘边有人。
　　一个七八岁粉妆玉琢的小姑娘站在池塘边，冲着靠近岸边的一枝新荷艰难地伸出手，想摘却始终差一点够不着。
　　我凝住了呼吸，也放慢了脚步，注视着这孩子危险的动作。

　　她继续倔强地往前踮着脚，手指颤颤地终于够到了荷叶，我看得舒了一口长气，当一个小孩子全神贯注在做一件危险的事时，最好不要打扰她，打扰的结果很可能让你最不希望看到的事变成事实。

　　一声惊天动地的尖叫瞬间穿透了我的耳膜，震得我的耳朵嗡嗡直响。
　　“哎哟，我的小祖宗啊！！！”
　　听到这声尖叫我就知道要糟。

　　随着这声尖叫，那个摇摇欲坠的身影吓得一颤，脚下一滑，竟然直直地跌进了荷塘之中，溅起了一大片水花，小女孩只来得及哭叫了数声，身躯已然沉进了水中。

　　一个三十余岁的妇人大惊失色地扑到了荷塘边，扯起了嗓子叫着小郡主放声哭喊。

　　小郡主，我心一凛，那她就是萧齐的女儿了。

　　周围闻声赶来了几个侍女，见此情景只会站在池塘边慌乱地哭叫，事态紧急我顾不得多想，一把推开众人，将那妇人肥胖的身躯扯离了池塘边，大声吩咐道：“先别哭，赶快禀报王爷，再寻几个精壮的家丁过来救人。”

　　岸边一个略为精灵的少女拨腿就跑。

　　向池塘里望了一眼，水中只咕咕冒着几个水泡，那里还看得见小女孩的身影，显然等家丁来救已经来不及，我深吸一口气，向池塘纵身一跃。

　　池塘水的冰凉远超过我预料，我冻得直打颤，咬牙勉力在水底抓住了小女孩的身子，和她一起浮出水面。

　　随后赶来的家丁将小女孩小心翼翼地抱到了岸上。

　　我站在池塘中浑身簌簌发抖，大家的注意力全放在小郡主身上，竟无一人来搭理我，眼看着乱哄哄的一群人围着小郡主走远，我才自嘲也似地一笑，费力地从池塘里爬上来，狼狈不堪地回到了静夜轩。

　　头痛得厉害，仿佛是受了凉，静若端若雅若惊奇地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我疲倦得一个字也不想说，于是端若招呼二人出去，亲手熬了姜汤喂我喝下，嘱咐我好好卧床休息发发汗，便带上房门离开。

　　睡了没多久，隐隐听见门外喧哗之声，然后门被人推开，一群人簇拥着一个锦衣华服的贵妇人走进来，黑压压地站了一屋子，愈发显得我这间房拥挤不堪。

　　我从床上坐起，那贵妇人眼角隐隐还有泪痕，温言开口道：“幽若姑娘救了小女的性命，我特地亲自前来道声谢！”
　　旁边一个骄横的妇人挺了挺胸，傲然道：“我家仪主子肯纡尊降贵向你道谢，你还不快行礼谢恩。”

　　原来我所救的是仪侧妃所出的昭宁郡主，还未等我回话，仪妃摇了摇头，面色不悦地扫了那婆子一眼，低声道：“幽若姑娘尚在病中，一切虚礼可免则免。”

　　她虽这么说，我还是挣扎着起身，礼节不可废，要不然那些势力眼越发该有舌根嚼了，仪妃连忙按住了我的身子说道：“你我虽位份不同，但说起来都是伺候王爷的人，我就称你一声妹妹如何，妹妹快别客气，先养好病是正经。”

　　仪妃姿容秀雅，和蔼可亲，挥挥手，身后的下人便鱼贯捧出衣饰用物，金银珠宝，名贵药材，堆了我满满一桌子。

　　她微笑着说道：“知道妹妹不稀罕这些，但这总是做姐姐的一番心意，还望妹妹不要推辞。”

　　她如此大方，我倒也懒得客气，再推辞反而显得矫情，只谦逊着说道：“仪妃姐姐如此厚礼，幽若受之有愧，今在病中未能全礼，改日必定亲到姐姐处道谢。”

　　仪妃这才抿嘴笑道：“妹妹果然冰雪聪明，难得今日与妹妹一见如故，只我还要照看昭宁病势，就不打扰妹妹休息了，他日定当与妹妹好生一叙。”

　　客气话说完她笑着起身告辞，端若连忙恭送仪妃回府，返回的时候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一眼道：“想不到你今日竟闹出这般动静，这下想不让人注意都难。”

　　我淡淡一笑道：“她只是个小孩子，谁忍心见死不救。”

　　数日后身体将将好些，萧齐忽派小太监前来传言，命我晚间沐浴更衣，他会派人前来接我。

　　心有一个角落开始崩塌，这便要伺寝么，可我一时还不能坦然接受这样的恩宠，我宁可他宠幸的是别人。

　　身不由已，谁叫我们只是姬妾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