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浮生》梓欣宝宝

39、不悔仲子

　　“奶奶，放了她吧，她与这件事无关。”何清远声音破碎如风，在两难的痛苦下，他终于还是选择了为我求情。

　　何老夫人给了他一记重重的耳光，何清远雪白的脸上肿起了高高的指痕，他却木然不动，嘴角的血丝狰狞地一路蜿蜒。

　　“娘，清远他身子弱，可经不起这样的打！”林柔一把扑到了儿子的身边，拿出帕子轻拭着他唇边的血，胆怯朝何老夫人喊了一句。

　　何老夫人瞪了她一眼，怒道：“你听听他说的是什么话，居然维护这个贱女人。”说话之间已挥指如风，从肩到胸到腰，连连点了我十数处大穴，恨恨地道：“有了她在手，不愁段号天不现身。”

　　她制住了我，我却从心底里也要笑出来，何清远是在乎我的，有他这句话，便是真被老太太千刀万剐，我也是甘之如殆。
　　何清远脸上那五道清晰的指痕深深刺痛了我的心，这就是在乎我的结果，原来我与他从一开始就波折重重，原来从梦想回到现实，也就如同天堂跨到地狱，相距只有一步之遥。

　　还能怎么做？何清远能放弃一切与我远走天涯吗？他身后背负的解毒世家的声名与重担，足以让他举步维艰。

　　我想问他，却明知问他只是在逼他，亲情与爱情的决择在他内心里交战，任何一种决择都是撕心裂肺的伤痛。

　　我什么也说不出口，何老夫人点了我的哑穴，何清远也不再看我，跪在地上的身躯笔直，脸上的神情却桀骜得固执。

　　何老夫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段号天加诸在解毒世家身上的耻辱，我今天便对你一一说来，这样的深仇大恨，我希望你牢牢记在心中，不要为一时的迷恋蒙蔽了心智。”

　　何清远的脸上微微有些动容，姑姑的死，他只知道是段号天所害，却从不知道详情。

　　“十八年前的一个冬天，当时清远你刚满三岁。那年的冬天特别地冷，才刚交了冬至却已呵水成冰，黑沉沉的铅云浓厚得仿佛要压下城来，凛冽干冷的寒风刮得人脸上刀割般地疼痛。”

　　“我正耐心地教琢玉识别一样样的毒草，她天资特别聪颖，什么都是一点即透一学即会，那时你爷爷还在世，夸赞着琢玉是解毒世家最聪明的孩子，也许将来兴盛的期望全寄托在琢玉身上。”

　　“便在这个即将到来的风雪之夜，发生了一件不寻常的事。当雪花开始大片大片飘落的时候，解毒山庄门外疯狂地奔来了一辆马车，守门的阿福将马车拦住，从车里跳下了一个少妇，裹着一袭宽大的锦裘，一张满是风尘的脸上全是哀痛欲绝之色，她求阿福让她见你爷爷一面，救救她身中巨毒的丈夫。”

　　说到这里时何老夫人望了望我，我心中一动，大概也猜出了这个女子是谁，爹爹虽然从来没有对我说过这些往事，但是凭直觉，我知道她说的正是我的母亲—连芳华。

　　“你爷爷认识这位女子，她是峨眉掌门最钟爱的徒儿连芳华，清音师太甚至还想把衣钵传给她，但就是这样一个女子，竟然将终身许给了邪魔歪道，为此清音师太驳然大怒，通告武林将连芳华从峨眉除名，一并列入邪门歪道，正派中人人人得而诛之。连芳华为此身败名裂，她却是猪油蒙了心般地执迷不悟。”

　　“她的丈夫就是血掌门门主段号天，行事邪恶阴毒，我行我素狂妄无极，向来为正派人士所不耻，他当时中了一种据说是无药可解的毒，寻遍天下名医均束手无策，连芳华在万般无奈之下将希望寄托在了解毒山庄身上，祈求你爷爷能救她丈夫一命。”

　　“你爷爷询问了他的伤势后，断言他中了西域蛇毒，这种毒蛇为人肉身饲养，毒液一旦进入人身，几乎是无药可解，解毒山庄虽有治他之法，但身为名门正派领袖，岂可为这等妖邪之人解毒，你爷爷便婉拒了连芳华的求医，劝她早些归去不要徒费心思。”

　　“连芳华闻听解毒山庄有治他之法，如何便肯死心离去，她犹自苦苦哀求，你爷爷嫉恶如仇，如若不是看在与连芳华的爹爹素有交情，早将连芳华也捆了送交峨眉处治，又怎肯为邪魔破了规矩，他最后将连芳华驱逐出府，勒令她及早离去。”

　　“呸！”闻听到娘的不幸遭遇，我在心里狠狠地唾弃这些所谓的正派人士，虽然明知爹爹最终平安无事，心里还是为爹和娘捏了一把汗。

　　“想不到连芳华竟是个硬性子，在门外跪了三天三夜水米未进，大雪纷飞滴水成冰，她又是个弱女子，淹留在门外大病了一场以至昏迷，琢玉心中不忍，悄悄将她接进府中诊治，竟然发现她有了八个多月的身孕。”

　　我几乎忍不住破口大骂，这就是名门正派做出来的事，竟然让一个孕妇在冰天雪地里不饮不食跪了三天三夜，心中怒火熊熊燃起，一股强烈的气忿带动我的气息迅速在我四肢百骸游走，我慢慢觉得浑身火热如针扎般地痛。

　　何清远动了动唇，极轻微地说道：“爷爷这样对一个孕妇，是不是有些太过了？”

　　“放屁！”何老夫人顿足大骂，“连芳华与妖邪为伍，自甘堕落，已是邪魔一族，武林正道人人得而诛之，你爷爷这样做有什么错？”

　　她愤愤地骂着，龙头拐杖顿得山响，恨声道：“难道你也要学那妖女自甘堕落不成？”
　　何清远垂下了头轻声道：“孙儿不敢！”

　　何老夫人这才继续下面的叙述。

　　“琢玉虽然当时只有十岁，却生就一副悲天悯人心肠，她收留连芳华并治好了她的病，琢玉知道不能劝你爷爷改变心意，便哀求爷爷派人送连芳华回去，你爷爷一时心软也便同意了。”

　　“这件事再没了下文，连芳华也未曾再上门来求你爷爷，过了半年听得武林传闻，段号天竟然未死，连芳华以自身鲜血伺毒，将毒全引到自己身上，以致心力交瘁早产生下了一名女婴，自己也油尽灯枯身亡。段号天哀爱妻之死，毅然解散了血掌门，携幼女从此隐居山谷不知所终。”

　　何老夫人陷入回忆的脸上肌肉跳动，目睚欲裂的神情极是吓人，何清远听得呆了，接着问道：“那后来呢，姑姑又是怎么死的？”

　　我的心也激荡难安，原来娘的死因竟是如此，怪不得爹爹常在娘坟前絮絮自语，怪不得我的左脸上会有这一块鲜红的胎记，原来竟是娘以自己的生命，换取了爹爹的重生。
　　心中酸痛，泪水便控制不住地往下流，我哀叹父母的遭遇，我痛恨这些杀人不见血的正派人士见死不救。

　　“十年过去，这件风波渐渐也淡了，江湖上也再没人提起过血掌门，琢玉也长大了，出落得美丽动人，你爷爷做主将她许配给了潜龙山庄的少庄主龙吟，少年英雄意气风发，二人可说是一对佳偶天成，吉期已选定，可就在大婚之前一夜，段号天竟然竟然－－”何老夫人老泪纵横，一时有些说不下去，那强硬的外表一旦被亲情触动，她也如一个普通的妇人一般，为女儿的不幸命运痛彻心肺。

　　“段号天突然出现，他凄厉的呼号至今仍在何家每一个人耳边回响，你们何家给予我的丧妻之痛，今日便要你们的女儿来偿还。”

　　“他掳走了琢玉，整整一年下落不明，而一年后，他又护送琢玉的棺椁来到了解毒山庄，没人知道这一年里发生了什么事，但我替你姑姑查验过尸身，她是自杀而亡，而且死前已不是完璧之身，你姑姑定是被段号天侮辱羞愤自尽，我责问段号天，他也没有否认，这天杀的畜生啊，就这么毁了你姑姑的清白，也让我们解毒世家成了武林中人的笑柄，他竟然以这样的方式来报复何家，这比杀了我们还让人痛心啊！“

　　何老夫人重重地捶着桌子，悲愤地放声长哭，那满头白发在阳光下惨白得刺眼，何清远望着何老夫人的一头白发，脸上有同样悲愤的神情。
　　“奶奶的头发就是在那一夜之间全白的吗？”他悄悄伸手抚摸奶奶的头发，声音低而哽咽。

　　何老夫人将何清远紧紧地搂在怀中，一时间，她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妇人，她只是一个脆弱的女人，失去了女儿的不幸母亲。

　　望着这祖孙三代痛哭的一幕，我竟恍惚觉得，何清远离我越来越远了。

　　心中的寒意一点点渗透，慢慢地蔓延到全身，爹爹，我无助地在心底里呐喊，我好想你，你在那里？
　　她们说的都不是真的，那一年里，你对玉姨以礼相待，她对我爱怜有加，这一切难道都是假的吗？

　　她们把我软禁在房间里，我知道她们的用意是要引我爹爹前来，何清远一直避开了我的目光，对她们的行为也不阻止，但这时我已经没有力气去怪责任何人，脑子里翻来复去全是那一年玉姨与我相处的画面。
　　她教我写字，教我做菜，教我绣花，甚至我第一次来癸水惊慌失措，也是她清洗干净我的身子，为我送上滚热的茶汤，这样一个温婉细致的女子，难道真的是爹爹对不起她，才让她羞愤自尽，不，我一个字也不要相信，我的爹爹如高山清竹，淡泊高远，怎么可能会对玉姨做出这样龌龊的事？

　　夜里辗转反思，这一夜里我几乎流尽了一生的泪水，何清远，这个名字从心里痛楚地辗过，难道我们真的缘尽于此，难道人生百年相依相伴的盟誓，真的抵不过这些上辈人的恩怨纠葛？难道注定我和他只是擦身而过？

　　静夜里咬着被子，我强忍着身上因穴道被封而传来的巨大疼痛，想见何清远的强烈渴望快要折磨掉我所有的神智。

　　一个人影走到了我床前，那熟悉的身影，我瞳孔猛地收缩，喜悦不禁地喊道：“清远，你来了！”

　　何清远静静地看着我，轻声道：“对不起！”手朝我眼帘上覆盖下来，一股温暖的沉重缓缓凝滞了我的眼皮，我的眼皮顿时如有千斤重，朦胧得只想睡去，再也不想醒来。

　　等我再醒来的时候，日头已经西斜，身下传来的颠簸感觉让我意识到，我是坐在一辆行驶的马车中。
　　昨日的一切恍然如梦，何清远呢？何老夫人呢？那弥漫着浓浓恨意的往事呢？难道只是我噩梦一场，醒来时何清远仍会笑着对我说：“小懒猫，还不快起来！”于是和他畅快地欣赏旭日东升，湖光山色？
　　猫猫丑丑在一旁不安地扭动着身子看着我。
　　不，这不是梦，所有的意识在瞬间清醒，我极慢地拉开了窗帘，一个青松孤竹般地背影瞬间映入了我的眼帘，“爹爹！”我放声哭喊。

　　那个背影缓缓地回过头来，清峻的面容，微微露出老态的倦意，正是我的爹爹段号天。

　　我扑入了他的怀中，哭得泪水恣意奔流，抓着他的衣襟喃喃不住重复问道：“她们说的是不是真的，是不是真的？玉姨到底是怎么死的？”

　　听到玉姨的名字，爹爹的面上掠过一丝极为沉痛的神色，他闭了闭眼，仿佛在心底里回味她的音容笑貌，良久才一字字认真地说道：“对，她就是被我害死的。”

　　我猝然松开了手，惊愕地瞪大了眼，身子一个劲地往后退，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在你母亲的十年忌辰那天，我喝多了酒，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确实侵犯了何琢玉。”爹爹的眼神迷离，绽放的神采却得灼亮得惊人。

　　“是孽缘，我喜欢她，我觉得对不起你母亲，她也喜欢我，却觉得对不起解毒世家，最后她选择了死亡，以这样的方式来了结我们之间的一切，她死时用鲜血在衣襟上留下了七个字，何老夫人一定没有对你讲吧？”爹爹平静地看着我，看似平静的眼波里却有隐隐的暗流。

　　“是什么？”

　　“不悔仲子逾我墙！”

　　“不悔仲子逾我墙．．．”我喃喃重复着爹爹的话语，想笑，发现自己心中酸涩，想哭，又发现自己泪已流干。

　　明明是相爱的一对人，却苦于爱恨难明，偏执于门第观念，结果却以这般惨烈的方式，铸就了一段孽缘，甚至还影响到了今日的我与何清远。

　　爱一个为什么不能那么干脆，却偏偏要有这么多顾虑？如果玉姨和爹爹都能勇敢一点正视自己的感情，那么一切，也许是另一种结局。

　　人人都有着一份执着，爹爹执着于对娘的感情，而玉姨却执着于解毒山庄的名望地位，最终的结局，是南辕北辙。

　　可事到如今，我并不恨他们。
　　那么何清远呢？我打了个寒噤，解毒山庄的名望地位，也是你的执着吗？在你心中的份量，会大过我吗？

　　心中千头万绪意难平，我想去找何清远问个清楚，却又怕，如果他放弃了我，那么我该如何自处。

　　段皓月，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懦弱了，我在心里唾弃着自己，你不是一向自诩为勇敢吗？

　　怀里那块小小的玉石，那块传说中能拥有美好爱情的玉石，被我的体温捂得滚热，那是我的希望，不去努力，我怎能甘心。
　　“停车停车！”我高声大叫，迫不及待地想跳下车来。

　　爹爹拉住了缰绳，却阻止了我跳下车的冲动，他在朝阳中回过头来。
　　不知何时，爹爹的两鬓起了萧萧霜华，晨风中，朝阳下，根根亮白得刺眼。

　　他用充满祈求的目光看着我。
　　“月儿，不要去，忘了他吧，你们终究是两个世界的人。”

　　“不！”我下意识地狂喊，“他答应过我，只要是他认定的人，任谁也不能改变什么！”

　　爹爹不答，昨夜的一切依稀在他的脑中回放，那个如皎皎白莲般清幽的男人，哀伤沉痛的语气仿佛寒夜里飘忽的风。

　　“带她走吧，我相信你一定会给她温暖，让她渐渐忘记这噩梦般的一切。”
　　“她此刻需要的并不是我。”
　　“奶奶以死相拼，我不能做一个不孝子孙，再说我这病弱的身体，本就不能许诺她永远，既然如此，不如索性放开。”
　　“月儿的性子你也知道，她认定的人或事，从来就不会轻易更改。”
　　“所以她此时更需要你。”
　　“你为什么要帮我？难道你不恨我？毕竟琢玉——”
　　“请你不要提姑姑的名字，我恨你，这一点从未改变，只是既然姑姑不悔，那么我也尊重她的选择，而且—你是月儿的爹爹”
　　“你的确与众不同，有超然的气度与风华，月儿的抉择果然没有错。”
　　“带她走吧，越远越好，时间是治疗伤痕的灵药,况且我也没有多少日子可活了。”

　　我倔强的目光正牢牢地盯着爹爹，迫使他从沉思中惊醒。
　　“真像！”爹爹的目光迷离，低叹声轻微，“你的性子真象你娘，当年她对她师父也是这么一副神情，毅然决然地离开了峨眉，放弃了掌门大弟子的身份，放弃了继承衣钵的尊荣来到我身边，那怕是被人唾弃为邪魔歪道，她也在所不惜。”

　　“娘！”我在心底呼唤，如果你在天有灵，那么请你指引我吧，我的心已痛得破碎支离，如果不向何清远问一个清楚，我怕我会痛得死去。

　　爹爹终于垂下头来，他也做好了决定。
　　“我不反对你去找何清远，但是不要在这个时候，让你们彼此冷静一段时间，用心去选择，什么是重要的，什么是该放弃的。”他慢慢地说着，字字掷地有声。
　　何清远已经选择了放弃，女儿，原谅我瞒着你，我只是想你——开心，忘记所有的悲伤。

　　是的，不要逼迫他太紧，我攥紧了拳头，脑中浮现出他跪地求何老夫人放我时的神情，脸上充满了矛盾与痛苦，挣扎与煎熬。
　　他还是在乎我的，那么何妨多给他一点时间，更何况，爹爹也老了，我不能让他为我难过，在知道了爹爹所有的故事后，我突然深刻地体会到了他的寂寞，他—也需要我陪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