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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清惠昭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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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铅云低垂,北风呼呼而吼,漫天雪花如搓棉扯絮般飞飞扬扬下了三天三夜,整个临安城放眼望去白皑皑一片银装素裹。
自当年宋室南迁定都杭州,偏安于这山外青山楼外楼中纵情歌舞,由金历元一百三十八年,早已忘却了大宋的一半国土犹挣扎呻吟在敌人的铮铮铁蹄下,那刻骨的仇恨也仿佛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悄然淡去。
只是这个冬季却不太平,空气中隐隐飘浮着硝烟的味道,前方的战报虽经了朝廷的一再粉饰太平,终究还是有星星点点传入了民间。
年初,元军阿里海涯部围攻潭州三个月后,潭州城破。知州李芾坚持到最后。元兵入城,李芾不愿做俘虏,要部下沈忠将他及全家杀死。随后,沈忠也把自己一家杀死,最后自刎殉国。潭州破后,袁、连、衡、永、郴、全、道,桂阳、武冈等州军相继降元,宋朝已危在旦夕。
京城临安。
宋恭帝赵显所居的福宁殿里地龙正烧得火热,盘龙鼎里细细一缕龙涎香袅袅不散,空气中满是馥郁的甜香,恭帝撅嘴拥被坐在龙床上,双手揉着兀自未醒的双眸,心中是老大不爽。
恭帝年方六岁,正是贪玩爱闹的年纪,坐上皇帝位却已经有两年了,这二年来每日在此时辰他都要起身谒见坤宁殿和慈元殿内居住的皇太后与太皇太后,无论刮风下雨从未断隔,其实他每每见了那两位不苟言笑的老人家心里就发虚,如同老鼠见了猫,但这皇家礼节不可废,饶他是皇帝也不得破例,是以每天清晨恭帝都是长嘘短叹运起拖字诀,不把宫女逼得急了绝不起身。
眼瞅着更漏中细沙不住流下,恭帝正叹着气吩咐宫女上前伺候更衣,外间值夜的太监已高声叫道:“太皇太后与皇太后娘娘驾到!”
恭帝一愣,吓得赤了足便跳下了床,早候在一边的掌衣宫女立刻麻利地上前为恭帝穿衣戴帽,等一切装束停当的时候,两位娘娘已面带忧愁地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大帮子的太监宫女。
屋内众人早已诚惶诚恳地匍匐在地,个个连大气也不敢出。
走在前面的是太皇太后谢道清,虽已年届五十,面目仍保养得极好,但此时眉宇间却紧锁愁容,一语不发地坐在皇上日常起坐的团龙椅上,只重重地喘着气,眼中泪光闪闪。
皇太后乃是恭帝的生母,名全玖,也是位极聪慧睿智的女子,她紧挨着谢道清太后伺立一侧,目光无限怜爱地注视着自己的儿子,轻轻叹了口气,举帕拭去了眼角滑落的泪水。
这阵仗看起来是发生了什么大事,恭帝颇有些不明所以,上前请了安后还未及说话母亲全太后便一把将他搂在了怀中,见此情景谢道清冷哼了一声,板着脸说道:“他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你只一味地娇宠着他,他何时才能长大?”
全太后也只是一时失态,忙低声谢罪,恭帝心中直发寒,室内虽是温香浓郁,他却觉得那逼人寒气丝丝缕缕地从窗棂缝中不断涌入,冷得忍不住打了一个寒襟,看谢道清的眼光便越发畏缩惧怕。
“来人啊!”谢道清大声道:“宣右丞相兼枢密使文天祥和左丞相吴坚觐见。”
内监掀开帘子,两个大臣快步走入,当先一人一脸正气浩然,颌下三缕长须随风飘扬,正是右相文天祥,他后面的左相吴坚年纪要大得多了,一脸的忧色愤然不平,花白的头发胡须,背也有些佝偻,显是为国事操劳碎了身心。
两人跪行了大礼,谢道清不耐地挥手道:“快些说说京城形势如何?”
文天祥面带重忧说道:“元人左丞相伯颜率大军逼近临安,目前临安守卫空虚已危在旦夕。”
谢道清脸色灰败至极,仿佛一下间苍老了十岁,眉梢眼角皱纹浅浅浮现,她含泪喃喃道:“难道天要亡我大宋,我等俱要做亡国奴不成?”
吴坚老泪纵横,伏地叩首道:“老臣不才,愿效先锋,驱逐蛮人保我大宋国祚。”
谢道清凄然摇了摇头,这个当年辅佐理宗赵昀的一代奇女子,运筹帷幄之手段丝毫不亚于男儿,但此刻面对大势已去,也只能徒叹奈何。
“京城无兵可守,敌酋虎视眈眈,纵哀家有心决战,又岂能挽大厦之将倾?何况还有这满城百姓身家性命皆悬于敌手,岂可争一时之意气惹致生灵涂炭?罢了罢了,文卿替哀家拟一份降表,再将传国玉玺奉上,去敌营走将一遭,说哀家愿率满城百姓,三千宫人归降元人。”
恭帝惊得合不拢嘴来,全玖早已以手掩面泣不成声,吴坚眼中如欲泣出血来,扑通一声在地上跪倒,额头呯呯触地有声,只是叫道:“万万不可,若要行此腼颜事敌之举,将来有何面目见先皇先祖于地下,请太皇太后三思!”再抬起头来时已是血流满额,束发头巾也散了开来,整个面目显得可怖之极。
吴坚忿怒之下,言语早已逾矩,谢道清也不加理会,只疲倦地闭上了双目,吴坚眼见无力回天,登时脸如死灰,向着先皇陵寝方向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泪飞如雨道:“苍天要灭我大宋啊。”
弯腰举步便向殿柱猛力撞去,只听呯地一声,如推金山倒玉柱,桃花迸溅红红白白流泻了一地。
如斯惨景让屋内人惊叫失声,恭帝更是睁大了一双龙目,吓得连话也说不出来。
文天祥此时却甚是镇定,面上哀戚之色只一闪而过,朗声道:“微臣愿往。”他心中早有计较,既然谢道清已萌降意,抗元之担只能自己一肩挑起,此次献降表乃一良机,正可趁机利用这一机会到元军中探听情况,回来再作抗战的部署。
谢道清往地上吴坚的尸体扫了一眼,早有内监上前快速将他尸体拖出,她微叹着说道:“左相好拧的性子,他这一去,岂不是陷哀家于不义?哀家也是无可如何啊。”
文天祥黯然垂首道:“吴坚怒忿之下,有失瞻仪,望太皇太后怜悯他一番忠贞,免于他一家获罪”
谢道清道:“此时正值风雨飘摇之期,大宋有此诤臣乃国之大幸,哀家怎会做出令忠臣寒心之事。文卿大可放心,只是文卿此行深入敌酋,凶险万分,千万要小心行事。”
文天祥答应着才退出大殿,就听得全玖惊慌地喊道:“太皇太后,皇帝他气厥了。”却原来年幼的恭帝乍见吴坚血溅五步,一颗心竟承受不住惊吓,两眼翻白地晕了过去。
谢道清有些愠怒地骂道:“没用的东西,见不得一点世面。”但到底是自己的亲孙子,骨肉连心,还是连忙宣了太医来诊治。
乱哄哄地抬了恭帝到龙床上,太医匆匆赶到,来不及抹去脸上的汗水就扑到了龙床边,只扎了几根银针恭帝便缓过气来,满脸的冷汗只是哭叫个不停,两只手不断地拍打着床沿道:“我要见清惠昭仪,唔唔,我好怕!”
谢道清脸色一变,迅速地向全玖看去,全玖低下了头辩解道:“显儿自小由王昭仪陪伺在身边,情谊自是不同。”
谢道清重重地哼了一声,扭头对身边的宫女道:“即刻宣王昭仪来福宁殿。”
太液池畔。
池水里结了一层厚厚的冰,似冬日明镜般映亮了池畔怒放的红梅。
雪仍在漫漫飞扬,红梅枝叶上积满了落雪,却仍倔强地不肯弯下枝头,反而在雪中执拗地展露出那一抹抹媚艳的红,只是花开得过于盛了,数九的寒风吹过,便簌沙沙地落下无数片梅花花瓣,和着积雪轻舞飞扬,优美的意境中反而透露出一种无可挽回的颓败之势。
如果时间再倒退六年,如果换成飒然凉风的秋季,如果适逢池中金莲朵朵盛开,池畔芙蓉嫣然绽放,那么当可看到这郁香亭内衣香鬓影缭乱,歌喉舞影翩跹,一派繁华奢糜到了极点的热闹景象。
在喧闹的欢笑声中,数个姿容艳绝媚态横生的女子正倚靠在皇上身边,柔若无骨的玉手里擎着玉液琼浆的玻璃盏,争相地在皇上面前展放出最娇美的笑颜,低低惑笑着说道:“皇上就饮了臣妾手中这杯酒吧。”
宋度宗赵禥哈哈大笑,把靠他最近的美女紧紧地搂在怀中,就着她的手将美酒一饮而尽,那美女的面上不觉露出娇横之色,向身周的女子扫过得意地一眼,登时惹来艳羡嫉妒眼光无数,人人如众星捧月般向皇上大发娇嗔。
皇后娘娘全玖面上虽是露出得体的微笑,眼光深处却越发凌厉,冷冷地望着丈夫在花丛中乐此失彼,嘻笑不绝,不由紧紧地咬住了自己的嘴唇,忽然她用力拍了拍手,乐师们立刻知趣地停住了奏乐,赵禥也愕然地看着她,一丝不豫之色悄然涌现。
全玖已换了一抹最温柔的微笑,目光望向对面池中,似在期待着什么人的出现。
秋日阳光薄而温暖,池面上星星点点分布着朵朵金色莲花,在阳光的折射下闪烁着黄金般璀璨的光芒,池畔芙蓉正开得娇羞无限,柔软的枝条似乎要垂入水中。
一曲琴声叮叮咚咚地响起,优美而不俗艳,如春蚕吐丝袅袅不绝于缕,每一个音节皆清晰可闻却又飘渺如烟,琴声忽而婉转忽而高亢,一时如清泉流水般潺潺,一时如高山飞瀑般迸进,只这般高超的琴技,除却宫中第一乐师汪元量不作第二人想。
赵禥的脸色果然和缓下来,望着皇后全玖温言道:“原来皇后安排了如此仙乐,果然令人耳目一新。”皇后微微笑着不作声,赵禥游目四顾并不见汪元量人影,不由好奇问道:“不知汪卿在何处奏琴?这琴声听起来好生遥远。”
话音方落琴声忽地急骤起来,如无数金珠碎玉滚落玉盘,清脆嘹亮至极。
从池中缓缓飘来一叶扁舟,舟上一个衣着浅红的女子正盈盈凌波而舞,隔得远了她的面目看不分明,但那袅袅身姿如柳还是瞬间勾起赵禥心火无数,这是个雅淡如菊的女子,不同于身边这群精心装扮的莺莺燕燕。
扁舟在池畔重重芙蓉花树间轻盈划过,赵祺这才看清花树下有一蓝衣男子盘膝而坐,正是乐师汪元量,他朝舟中轻舞少女颔首微笑,手中琴声丝毫未停,他的琴声,少女的舞姿,配合得竟是天衣无缝,妙到毫巅。
一丝莫名地酸意从赵禥的心头泛起,他恼怒地挥了挥手道:“汪卿不必再奏,快把那舟中女子带到朕面前来。”
停了舞姿,我从舟中抬起头来远远向皇后看去,她这精心安排的一幕,果然成功地激起了皇上对我的兴趣,但只恐从此我的人生,再也不会太平。
汪元量低低叹了口气,抱琴从花树间退下。
红衣清浅如池畔花树,我深深敛衽为礼,赵禥沉声道:“抬起头来。”
吸口气再吸口气,我慢慢地抬起头来,赵禥看了半响,吃惊道:“是你!”
是的,是我,两月前我曾在皇子赵显处见过皇上一面,那时我是才分到皇子身边服侍的宫女。
赵禥曾饶有兴趣地拉着我的手说了一会话,可在刚生产完皇子的皇后娘娘目光逼视下他悻悻然地放开了手。
“皇上可还满意臣妾的这份礼物?”全玖从椅子上欠起身,含笑问皇上道。
“好一个芙蓉如面柳如眉,皇后果然深知朕心。”赵禥呵呵大笑着,转首问我道:“你叫什么名字?”
“王清惠。”话一出口,莫名地悲凉便将我从头罩到脚,即将到来的命运虽然从皇后口中早已知晓,此刻却仍忍不住全身颤粟。
“好名字,果然人如其名,今日朕便封你为昭仪,赐居翠寒堂。”赵禥大笑着站起身道:“朕也乏了,今日便散了吧,皇后随朕同去看看皇儿。”
他朝皇后伸出手,全玖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得色,扶着赵禥的手矜持地起身,从我身边走过时低声道:“好生安置好,今夜准备迎接圣驾。”
往事历历在目,宫中一个卑微的侍女摇身一变成了皇上最宠爱的妃子,源源不绝的赏赐,夜夜专宠的殊荣并不能让我一绽笑颜,这般如烈火烹油的荣宠在我看来反不如在皇子宫中做侍女来得平静自在,也许我生来便是厌恶繁华的,却为何让我置身于这碧玉辉煌的金丝笼中,做一只不得展翅的小鸟。
我也深深怜悯我这个名义上的丈夫,他初继位时也曾豪情万丈,意欲有所作为,可这摇摇欲坠的南宋王朝又岂是他一人之力便可力挽狂澜,在他短暂的努力失败后,他便消沉堕落了,纵情享乐,沉迷于声色犬马之中放纵逍遥,这一切无非更加速了王朝的灭亡。
酒酣耳热之余,他也有清醒的时候,独望着窗外星空,他也曾不觉落下泪来,紧紧拥我在怀中,颤抖得象风中的落叶。
北边啊,那一片大好河山,如今只能在梦中百转千回,就是手中这仅余的半壁江山,也在风雨中飘摇岌岌可危。
四年后,他终于死去,年仅三十五岁。
......
凛洌的寒风吹过,我将身上的红羽纱面白狐狸里的鹤氅紧了紧,系上了束领,却仍挡不住寒风一阵紧似一阵地往衣领里灌,这个冬天是格外地寒冷,雪也下得恁般晚,也许这繁华如梦的一切,终将在这个冬天如雪般消融,只是到时,我又身在何方呢?
神思恍惚间,一个执着油伞的宫女急步走近,见了我屈膝行下礼来,面露愁容道:“昭仪娘娘,太皇太后口谕,命娘娘即刻前去福宁殿。”
我收起虚无飘渺的思绪,扶起那宫女淡然道:“走吧!”她抬起冻得发红的小脸,忙不迭地替我撑起了伞,二行脚印蜿蜒地在雪中延伸,纷纷的大雪不住落下,一会儿连那两行脚印也完全遮掩,风过处,吹起一层碎碎的雪屑,落入太液池中,静悄悄地一声也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