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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旧时锦绣 ...

  •   “师父叫我带给你,她说你若是玩够了,便早些回家!”墨玉眼神充满期待地看着白衣男。
      白衣男黯然地垂下了双眸,良久才接过了这枚药丸。
      看他服下,墨玉明亮的眸子里笑意翻涌,神情仿佛如释重负。
      我在内舱也叹了一口气,这如青山般幽远的男子,似乎自由为人所禁锢,但不知是身体的自由还是灵魂的自由,如果连灵魂也被禁锢的话,活着真是生不如死。
      我的叹息似乎只在心底里默默低回,墨玉却敏锐地蹙起了眉一声轻斥道:“是谁?”
      白衣男微皱了眉头正欲说话,墨玉的身形却如闪电,猛地伸手挑开了门帘。
      面面相觑,我尴尬地笑笑,墨玉的俏眼里却杀机涌现,愤恨之色一时难以自己。
      我穿着他的衣服,睡在他的床上,这一幕落在任何人眼里都是说不出的暧昧难言。
      “原来如此,怪不得你不愿回去!”墨玉细咬银牙,手腕翻处,一把三寸许长的匕首银光闪动,向我当胸扎到。
      我惊慌不知所措,却听得轻轻一声脆响,睁眼见匕首已被打落一边,地上一只酒杯尤自滴溜溜地打转。
      是他在关键的时候救了我!
      好个任性霸道的女子,别人的性命在她眼中当真是不值分毫,我不由微微恚怒起来,恼怒地盯着这二人,师妹如此,师兄想必也不是什么好东西,那高贵冷漠气度优雅恐怕只是他的表象。
      墨玉的神情渐渐回复镇静,她忽地轻笑了一下,那笑容说不出的诡异,似乎带着一丝看好戏的施施然,她悠悠说道:“沈醉,你别忘记了师父的话,玩什么都可以,就是别玩感情这玩意!今日便是我不杀她,我可不敢担保以后不会有人做同样的事!”
      “是吗?”白衣男沈醉的声音突地提高,同样冷诮的话语从他嘴里说出来却是更加地寒意逼人。
      “这句话也请你记好,记住少管我的闲事,感情这玩意我玩不起,你也一样玩不起!”他的眸子里暗涛汹涌,墨玉听得不由倒退一步,苍白着脸拾起地上的匕首,黯然走出了船舱。
      她是爱他的吧,否则也不会大老远地为他送药,更不会杀初次见面的我,这一刹那我看到了她眼中的情意流动,可惜神女有心襄王无梦,有什么比被意中人亲口拒绝更残酷呢。
      我忽然很可怜这个少女,把任何女人都看作自己的假想敌,冷冷地竖起了深身的刺,却不知这样只会让对方更讨厌你而已。
      三人都不出声,墨玉忽地纵声长笑,笑意悲凉中飞身而起,寒光一闪,那把匕首也被她掷下了湖面。
      黑影穿过岸上的柳丝几个起伏便不见了踪影,湖面上静寂了片刻,突地从水中泛起一丝艳丽的红,慢慢地向四周扩散,良久一尾鱼儿翻着肚皮浮出了水面,肚皮上赫然正扎着那把小巧的匕首。

      鱼儿在微波中载浮载沉,插在腹上的匕首一闪一闪地发着夺目的光,刚刚在生死边缘捡回一条命的我情不自禁地开始思索,这是不是陪我戏耍又被我从鱼钩下救出的那条鱼呢,难道它终究还是逃不过死亡的命运?
      人生也是如此吗?纵有千般爱恨万般情仇,百年之后也不过转眼成空,那么我执着于复仇的信念是不是太过偏执了呢?
      我的心有一刹那的空落落,头一次对未知的人生起了莫大的恐惧,很想大声骂一骂这老天,为何将人生的命运际遇这般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地任意玩弄,正当我怒不可抑时面前突然一黑,沈醉钻进了船舱,挡住了我面前的视线。
      他身上笼罩了所有朝阳的光辉,一圈淡淡的光晕在他身周游走不定,使他看起来平添了几分不真实,他只伸指一点,一股奇异的电流立刻流遍我全身,被封的穴道一阵酥麻过后便被解开了。
      沈醉一言不发,转过后舱拾竿撑船,向岸边靠拢,在晨风中他的衣衫飞舞,更衬得清瘦的身子如竹般坚韧,却也如竹般孤寂。
      他是一个很奇怪的人呢,时而如乞丐,时而又如王子,有个艳如桃李的师妹,却又对她不理不睬,还有那枚火红的药丸,究竟是毒药还是其它,这桩桩件件事中都透着不可解。
      一肚子的疑问,想问又觉得交浅言深,嘴唇嗫嚅了几下,还是忍住没问,他却轻轻笑了起来,回头向我说道:“找你的人来了。”

      岸边人影耸动,一个熟悉的声音随风飘了过来:“还没有找到芳草吗?你们这些笨蛋,多向沿岸的人打听准没错!”
      一个人唯唯诺诺地小声回答道:“云姑,这么深的湖,芳草姑娘又是一弱质女流,恐怕早就.....”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脸上早就着了云姑热辣辣的一个巴掌,“谁叫你满嘴里胡浸了?芳草姑娘有九条命,那有那么容易死的,等找到了她,看我不好好教训她,这种玩笑也开得的?”
      这声音颇有几分气急败坏,但也听得出深深的担忧,正是云姑的声音,我实在忍不住笑起来,别看云姑平时一副掉到钱眼里的世俗模样,了解我最深的只怕就是她。
      我掀开船舱的布帘,朝云姑招手叫道:“我在这里,你们不用找了!”

      跳上岸,云姑一把搂住了我,乐得喜极而泣,“我早就说过你不会死的,投江这套骗人的把戏只配去哄那个杀千刀的色胚子罢了。”
      云姑的笑容是如此明亮,言语中充满了对我的关切,慈爱之色溢于言表,似乎又回到了五年前初见她时令我心动的一瞬,我的心仿佛被一根细线轻轻地来回抽动,淡淡的痛袭上心头。
      我低垂下眼睫,不让她看到我眼底的失神与动容。
      “咦,这位公子是谁?好生面熟啊!”云姑好奇地打量着犹立于舟上的沈醉,眼睛瞬间亮了一下,皱眉苦苦思索。
      云姑向来好记性,吟风馆的客人只要来过一次,下次来的时候就可以准确地叫出姓名,如果沈醉曾到过吟风馆,没道理云姑会认不出他。
      倚立船头的沈醉深深地看了云姑一眼,嘴角慢慢勾起一个略带凄凉的微笑,朝我点了点头,缓缓地撑开船头,向湖中心划去。
      这是一副惊人美丽的画卷,如一幅上好的水墨山水画,湛蓝的天,飘浮的云,远处的青山,近处的绿水,晕染得画中人欲乘风归去,隐隐有“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的味道。
      云姑悚然一惊,仿佛从梦中惊醒,脱口道:“差点还忘了一件正事。”
      我直觉地感到这件事与我有关,心中有一股不好的预感,问道:“是什么事?”
      “无色庵派人来通知,计师傅病重,恐怕时日无多了。”
      心中茫然若失,哀伤抓住了我所有的思绪,我的师傅计无双,那个羸弱娇怯的女子,她真的要去了吗?
      五年的技艺教导,计师傅对我倾尽了心力,她的一生境遇之悲惨无亚于我,大家都说她在情路上受到了重创,一生凄苦全拜一个无情的男人所赐,可她坦然承受,从未有过任何抱怨牢骚,她甚至看穿了我的思绪,时时提醒我做人要想得开,不要愁苦了自己,而我却唯唯诺诺,仇恨早已遮住了我的双眼,我听不进去任何劝告。
      但我是尊敬她的,她如同我另一个母亲。

      心急火撩地赶到城郊处的无色庵,这里有一片小小的竹林,无色庵便掩映地绿意盎然里,隽永的罄声悠长起伏,夹杂着声声佛号随风送入耳端,远离了俗世尘嚣,这里自然而然让人心中生出高洁,有置身于无量仙境的错觉。
      推开房门,云姑善解人意地替我关上了门,她知道我二人师徒情深,给我们留下了说体己话的空间。
      计师傅斜倚床边似已睡着,脸上泪痕未干,手上握着一个小小的围兜,颜色黯淡,软绸的布料经过了长时间的摩挲抚弄也已破旧不堪,却还是洗得干干净净,连一个褶皱也无。
      她竟已是如此苍老,岁月在她脸上留下了明显地刀雕斧琢痕迹,除了那细致的眉眼仍可看得出昔日风姿,她完全衰老憔悴得如同老妇,一代红颜竟凄惨若此,我的眼眶不由一热,喉咙也哽哽地,为什么我没有早些发现,为什么我竟对她忽略至此,她也是我最亲的人啊!
      泪水不觉滴在了她的脸上,她皱皱眉,轻轻的一个翻身,手中的围兜悄然滑落掉在了地上。
      我俯身拾起展开细看,一幅绣工精致的娃娃图活灵活现地展现在我眼前。
      是一个胖胖的娃娃,扎手舞脚地睡在一大片荷叶上,憨态可掬地笑着,那笑容天真无邪,不带一丝一毫杂质,干净纯粹。
      这幅绣兜至少有二十余年的历史,而且明显是一个小孩子所用过的旧物。
      计师傅为什么要将这样一幅刺绣贴身收藏呢?我的心中泛起了狐疑,计师傅刺绣的手艺也很高超,看这绵密的针脚,细致的绣功,很可能是出自她之手,青楼女子有必要绣一幅小孩子的用物吗?难道她有儿子?这幅围兜是她绣给自己儿子的?
      我为自己大胆的揣测吓呆了,如果这猜测是真的话,为什么这么多年来我从来也没有听她提起过这件事,更没有看到任何一个亲人来探望过她?
      计师傅缓缓睁开了眼睛,看见是我,瘦削的脸上勉强浮起一个淡淡的笑,她努力地撑起身子,喉咙里忍受不住地发出一阵怪声,我连忙收拾起自己乱七八糟的思绪,上前轻拍她的背,她却蓦地从我手中夺过那幅围兜,紧紧地捧在脸边,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泛起一团红晕。
      她的脸色突地一变,一口血猝不及防地喷涌出来,靠她最近的我裙裾上也溅上了几点,更叫她惋惜心疼的是那幅围兜上也染上了血迹斑斑。
      她丝毫不介意自己刚吐过血,只怔怔地看着手中的围兜,小心地抚摸着上面每一条绣线的痕迹,脸色神色变幻不定,眼神中充满了柔和慈爱,似乎是陷进了回忆中,连笑容都恍恍惚惚地带着迷离的哀伤,仿佛正在穿越时空的隧道。
      “这是我为自己的儿子绣的!你看它漂不漂亮?”她轻声地开口,声音里有抵制不住地骄傲,如同天下所有的母亲一样,希望得到别人对自己母爱杰作的肯定。
      我强忍着心中的酸涩点了点头。
      她登时笑了,清亮的眸子中罩上了一层水濛濛,脸上焕发出我从所未见的神彩,我知道她的生命在流逝,如同一支快要燃尽的蜡烛,仍在努力地想要爆发出最后一丝光亮。
      回光返照只是一瞬间,她的眼神渐渐黯淡下去,呼吸也变得轻微,带着急促地轻喘。
      她轻轻地说道:“我好想再见他一眼!”我握住她憔悴支离的手,哽咽难言地点点头道:“等师傅你身体好了,我带你的儿子来见你。”
      她闭上眼疲累地笑了,语声越来越轻:“师傅我有一个最后的请求,我还绣了一个肚兜,和这块一样的布料,一样的刺绣,如果有一天你见到这块肚兜,记得告诉我,我在黄泉下等着你的消息。”
      话音未落,那一抹笑容已凝固在她的满是希冀的脸上,她的手一松,从我的手中跌落,一颗泪珠从她的腮边迅速地滑落,落在我的手上,滚烫得灸人。
      不知何时云姑站在了门口,脸上已泪流满面,浮现出凄伤的怔忡。
      我的心象滑进了一个无底地深渊,痛得抓不住一点思绪,想哭,却又哭不出来,胸臆间象塞进了一块大石头,说不出的难受,云姑走到我身边,将我搂进怀中,凄然地说道:“她走了也好,这一生,太苦!”
      云姑向我道出了计师傅的凄凉一生。
      计无双,当年名动天下色艺双绝的乐伎,与素有江南才子之称的陶之然倾心相爱,为了他计无双倾尽所有换得了自由之身,甘愿做陶之然的小妾,只求能平安幸福过此一生。
      世间不如意事总是十之八九,陶之然素来惧内,家中又有严母悍妻,怎么能容得下青楼出身的计无双,尤其在陶之然辞世后,陶妻更是视计无双为眼中钉肉中刺,对丈夫不忠的愤恨与对计无双的嫉妒如火山般全体爆发在计无双一人身上,她赶计无双母子出门,计子身染重病,计无双无力救治儿子只得重回陶府求助,希望陶家看到此子乃陶家血脉份上救他一命,岂知陶妻表面答应转身却将病重的计子扔进了深山野林。
      不,我不甘心,听完云姑的诉述,我猛地跳起来抓住了云姑的手,急切地说道:“告诉我怎样才能找到她儿子,我要完成她最后的遗愿!”
      “找不到了,陶之然的妻子那么恨无双,怎么还能容得下她的儿子,据说在陶之然死后她就把病重中的婴儿抛进了深山中,就算一个健康的婴儿也无法在深山中活下去,更何况当时婴儿还那么小,又是一身的重病。”云姑连连摇头叹着气。
      连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了么,我颓然坐在椅上,牙齿咬得紧紧地,心脏一波一波地抽痛。

      计无双葬在了一处小小的荒丘,我在坟前立了许久,眼前飞动的全是她的音容笑貌,再也没有人看出我眼底的仇恨,再也没有人劝我离开青楼这个大染缸,再也没有人会如同一个母亲般为我的终身焦虑,希望我能找到一个真心待我的夫君。
      我曾经对她说过的话那么地不以为然,此际想起,却句句刺痛了我的心,我漠视了她对我的关怀,如今想要再听她说一句话都成了奢望,再见她一面都是不可求。
      我痛恨命运,痛恨人生,痛恨这样的生离死别,我的指甲深深地掐进了自己的肉里,那疼痛也不能让我心中的愤怒稍稍抑制片刻。
      风儿吹过树梢,呜咽如小儿夜哭,一缕悠扬的箫声低低地响起。
      是他,那个神秘地沈醉,他正斜倚在一棵白杨树下,目光定定地锁在墓碑上,箫声却是一刻不停。
      他眼底的落寞惆怅如我一般。
      我不语,静静地听,他执着地吹,久久,我的心境慢慢平和下来,只觉得他的箫声中似乎有着一种神奇的魔力,能让人不知不觉中沉醉,忘记了一切的世俗烦恼。
      如果时光能永远这样停驻,那该多好。
      可惜命运总是推着人身不由已地向前跑,不容你一刻喘息,而此刻能有这样安静的一小会,我心已足够。

      一曲终了,我疑惑地问他:“你到底是谁?”
      沈醉将箫反插在身后,面容恢复了一惯地清冷。
      “你不必知道。”他的声音中带着一丝自己也不能察觉的颤抖,“当你知道我的身份后,也许你就不会站在这里和我说话了。”
      他接着又自嘲地一笑,“我都厌恶这样的自己!”
      他头也不回地走掉,和来时一样静悄无声,仿佛他的出现只是为了安抚愤怒中的我,真是一个奇怪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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