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心迟暮》鹿柴溪

1、独忆

　　泠然的指尖轻轻触碰那些泛黄的日记,好像触到的是心灵最柔软的地方。回忆停靠在岸,岸边花火曾经灿烂,那人的背影还隐约着,只是晃若隔世。年少时，多少记忆像水边红蜻蜓柔软的翅膀，在风中微微颤抖着，却轻地捕捉不到。
　　每个人的心里大概都怀揣着一个温暖潮湿的秘密,好像藤蔓的缠绕,有着拥抱的温暖和些许疼痛,又好像是一块带着体温的怀表，分针秒针静静地移动，没有声息，却又永不停止。或许是深深爱过一个人,但那人并不知晓,知晓的只有那清风明月,只有那多少清凉夜里思念氤氲的梦。
　　沈泠然大概在那十七岁的时候,在那喜欢做梦,喜欢放逐自己的梦的年纪,轻悄悄地勾勒了自己爱的男子的模样,镜花水月般地欣赏。其实更多的时候是因为寂寞,寂寞倏忽如水鸟,掠过那青春漠漠水田,他,好想真的掌了莲灯在岸的另一端,深深的目光打在自己的身上,这一幕,仿佛是等了一百年。而她,应该手持干净的百合,素颜白裙,颔首羞涩,不敢迎接那一秒他的注视。
　　泠然就是那样想的,她喜欢的男子,就应该是干净自然的,眉目清秀,不大说话,穿一件干净的白衬衫或蓝衬衫,有一双白皙的手，那手能看得见静脉，好似蓝色的山峦起伏着。
　　那双手，能写出好字，能画画，最好是能画油画，而她在想像中，俨然已经是他油画中那个穿着蓝色亚麻长裙的女主角，手持白百合，低眉颔首地坐在他的画中了。可是,看看周遭,大约都是些爱说胡话的男子,脏脏的球鞋鞋带散开,晒黑的皮肤上流着汗水,头发理得短短的。泠然的眼中就是这样充满失望,看一眼那车流滚滚,人潮涌动,人群中没有一个人认识,都是些陌生的面孔。泠然在日记本上写下那些芬芳的句子,“他应该清澈如泉水,恣意欢快地流淌在清秀的群山中,还是如那青灰色天空中自由飞翔的一只雁,在去往南国的路与我相遇。”
　　岁月就这样静静在指间如流沙淌过,泠然是个不多话的女孩,仿佛一朵篱笆墙下静静的蔷薇,默默绽放着。她期待那暖暖的爱情,期待那落花的梨树下轻微的话语,柔柔在耳畔,看夕阳,看夏夜里清凉的星星,任他采一朵新鲜的白色花朵戴在漆黑的发上。泠然就是这样期待一份安静、干净、妥帖的爱情。在这车流滚滚,人潮涌动的世界。寻觅。寻觅他前世留下的字迹，是那荷花墨图上清晰的印章，还是那飘逸书法卷轴上他刻意的提醒。她不知，他亦不知，那茫茫人海中，他如何知呢？他也守着他的梦，寻觅他前世遗落的安静的书香女子么。泠然虽不是那种明艳照人的女子，却有晴好繁茂的年纪，她倾尽诗情，去爱生命中的每一个角落。
　　那是夏日的黄昏，已经是晚自修的时候，走廊外的天空是一种静谧的蓝色，落日的余晖仿佛湿润的油彩，浸着大半块蓝色的天空。泠然看着正痴迷，老师领进一个新生，示意他坐到最后一排。那个男生就这样从泠然的身边走过，轻微触碰那写下字句的纸，清风拂动，颤动的，是泠然那颗微蜷的，柔软的心。从老师口中，沈泠然知道了他叫苏逸。
　　那刻，泠然看见他那刘海下一双清澈的眼睛，嘴唇有着优美的弧度，干净的白色衬衫，手腕上戴着一块表，看起来是这样熟悉，是的，在泠然的日记里每日每夜的出现过。
　　几天后，泠然发现，他果然是个安静的男子，坐在最后一排，时常握一支铅笔在写什么，话不多，但微笑的时候总有两个浅浅的酒靥。下课后，站在走廊上，手撑在凉台上，看风景，很久。不打闹，也不高声喧哗，有时候那清澈的眼睛里流露出悲伤的颜色，却也猜不透，那支铅笔下写下的是什么。有一天，泠然轮值日和他一起打扫教室，他的动作很快,扫完后就回到自己的位子上,握住一支铅笔,和往常一样写着什么。阳光,从窗外照进来,她看见他那张清秀的脸,在夕阳柔软的光芒照射下,有着优美的弧度。那握着铅笔的手,是白皙的,干净的,细长的,将铅笔轻轻捏握。她的心,在那一刻痴迷了,那个动作仿佛是她熟悉已久的,她看他写字的时候那铅笔滑动的幅度就仿佛是他用他一根干净白皙的手指在她的脸上顺着脸颊的弧度拂落。她走到他的身边,看到那雪白的纸上写满了整齐的小楷,她定定的看,似乎认定那就是他们前世认识的证据。他就这样任她站在身边,没有抬头。
　　她说:“真漂亮,我也很喜欢书法,但我写的小楷没那么好,倒是很喜欢行书。”“嗯。”
　　他答应着,那个字好像根本没有答应。她没有感觉到奇怪。
　　她仔细端详他的字迹,那清秀的骨架,从容的收笔,她知道,那样的字只有心很静的人才能写出来,字如其人,从他的字中她仿佛还看到他是个感情细腻的人,只是很内敛不太容易表达。她在心里给了他的字许多评价,她觉得那都是准确无误的。
　　她似乎还觉得就是从那刻她恋上了他,她觉得那也是准确无误的。她相信通过那些娟秀的字迹她可以看见他的心灵,她可以知道他就是她想找到的人。夕阳逐渐坠落下去,她看见那如蓝丝绒一样的天空,又被油彩一样的霞光濡染,她想,他应该还懂绘画吧。他的出现，在她生命的油彩里涂上了鲜亮的几笔，像秋天金黄的田野一望无际，像梵高咖啡店上蓝得奇妙的旋涡星空，像莫奈安静的睡莲那么美。
　　他有时候一个人呆在操场上，看着周遭打球的人，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风吹着他额前的刘海，白色的衬衫在阳光下是那么干净。偶尔用细长的白皙的，那写书法的手指轻轻拨开额前的发，这个时候，站在窗前的她的心就会颤抖一下。泠然就是这样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甚至在每次值日后他不在的时候翻动他的抽屉，那里面叠着整齐的书法，小楷，隶书，小篆，有一次她还看到他刻的一个印章，上面刻着“顺其自然”，非常精美。这四个字，仿佛通透地写着他的心思，甚至人格。其实她了解他多少呢，可以说一点都不了解，她从他那里获悉的全都是作为一个暗恋者的猜测。
　　这个清秀安静的男生同样也获得了其他女生的青睐，尤其是老师向大家展示了他干净，漂亮的作业本的时候，大家更加欣赏这个有才气的男生。他的一些小细节，都被女生拿来做谈资，比如他无论做什么事都是按时的，几点他总会出现在他要出现的地方，总喜欢看着自己手上戴的那块表，下课后他不大说话，安静的坐在位子上听歌或写字或在走廊上看风景，他从不穿T-shirt,他喜欢白色的蓝色的或细格子的衬衫，永远都是那么干净。其实他说话的声音非常好听，虽然他的答话无非是：“嗯。”“真的？”“哦，这个我清楚。”渐渐的，他被冠以“忧郁王子”称号，可是他对那些评论他的话并不在意，对那些女生送给他的小东西和信件也不在意，在他的抽屉都可以翻出来，他并不带走的。
　　泠然没有写过信，也没有和他说过多少话。凡是那些甜蜜的，思念的话她都只是写在日记本里，每一天，她都用交谈的语气和他在日记本里交流。她想他一定很厌倦那些献媚的情话，她要安静地保存这份美丽的爱情，她要把她当成一个全世界最美丽的秘密守口如瓶，她要把他看成是那宛在水中央的诗人，在她的梦里流水般淌过，她爱他，爱那个她所想的他，他是完全属于他的，她也用铅笔在日记本上写小楷，模仿他写字时候的姿势，她想起那日在夕阳的余辉中看他的侧脸，那脸不仅有着优美的弧度，还有着长长的睫毛。她微笑着收藏着这个秘密，好像别的女生从来都不知道。
　　虽然，她的心是孤独的，寂寞的，甚至还是有些自卑的，为自己的容颜并不出众，为自己并没有什么特别突出的才能。她甘愿这样寂寞着，像暗夜里的一枝昙花，幽幽地吐露芬芳，并不需要别人知晓。她已经习惯了，人群里没有搜寻她的目光，她是这样地习惯寂寞。也许她只是需要一个懂她的人，打开她的心扉，聊聊天，只是这样，而已。也许青春是个做梦的年纪，可是却没有太多现实的支点，来撑起一个完全梦幻的天空。
　　春天很快过去了，天空的蓝渐渐深了起来，不是那样淡的，琥珀般透明的蓝色。
　　高考的日子也快临近了，泠然的心并不感到紧张，日子有他的“陪伴”变得精彩起来，暗恋一个人，也暗恋着所有属于他的日子，那日子精彩纷呈，没有让她感到失望。
　　好像这是暗恋的定律，没有结果，也并不十分期待结果，没有惊喜也没有失望，但那份完美的爱情是永远属于自己的，是属于青春里最浪漫无邪的记忆。即使不能拥有,那份心情还是暖暖的,如冬日里的阳光,不是那么炽烈的,但安详沉静,温暖如斯。
　　其实,泠然并不知道，她自己有多美,温柔文静,穿一条素色的裙子,漆黑的发,一双年轻的眼睛里总含着温情。在我最美丽的时候遇见你,我愿意，就这样暗恋着你,那个梦里的少年。
　　是你,让春江水暖,花开遍野,燕语呢喃。我没有说出那个秘密。
　　街边的灯一盏一盏点亮了,孤独和思念如潮涌,那刻,我愿意。
　　泠然写下这些浸润着芬芳的句子，每一句，都是她真实的心情。她怀揣着这样一个玫瑰色的梦，写完日记，就开始仔细地写作业，她写作业时，也时刻让作业本保持干净整洁，这似乎也是思念他的一种方式。
　　苏逸，一个浸润着古典诗词气息般沉静的名字，刻在了沈泠然的心上。刻在了多少不知道是黑夜或者白天的时刻。
　　假如，这一切是暗恋也好，偏偏他却犹如独行小兽，闯入她的生活。
　　那天晚自修，沈泠然还在教室角落里看书，她不知道，天色已深，教室只剩下苏逸和她。他走到沈泠然的桌子旁边，敲了敲她的桌子，道：“走了。”那个声音她非常熟悉，沈泠然屏住了呼吸抬头看他，“要送吗？晚了。”他抬起手腕看表。
　　“啊？哦。”她立刻站起身，随他走出教室。苏逸真的送她回家了！这是哪里得来的福利？！
　　一路上，沈泠然都不会走路了！
　　沿着清江路走了一会儿，就到了泠然的家，一幢白色房子，蔷薇开得很热烈，“我到了。 ”“要说谢谢吗？”苏逸问，“嗯。”沈泠然脸颊绯红看着他，轻声回答。“安。”沈泠然也说：“安。”
　　苏逸转身走进夜色里。
　　沈泠然站在门边等好久好久，直到苏逸的背影消失在夜色的最深处。
　　从那天，沈泠然就故意看书很晚，直到教室里只剩下他俩，教室就会变成一个属于她的，幻想中的封闭、独立的空间。
　　他果然会送她回家。一个又一个夜晚，持续到六月初。虽然他并不和她聊天，路程短暂，他们就这样不近不远地挨着走着。
　　六月就这样过去了,泠然考得不错,只是不上课了，再也无法与他相见了。
　　没有他的正确的联系方式，没有他的地址。
　　虽然沈泠然觉得他是住在离她最近的地方，她的心里。
　　七月的天,几朵悠闲的云飘来飘去,泠然的心也飘移不定,留在同学录上的他的电话号码孤单得躺着,可惜停机了。那个号码似乎用深情的目光看着她,她想就那样守着吧。等到大家集合的那一天再见了。
　　一天，她来到黄昏的广场，边散步边听着音乐。忽然看见不远处有个熟悉的身影，是他，他牵着一个小女孩在放风筝，他一会儿跑了起来，女孩儿在他身后喊着“哥哥快跑啊。”她走近了一点，看见他脸上的笑容是从未有过的，他好像个开心的孩子，他对妹妹说：“看啊，好不好玩啊！好高好高啊！”他把风筝的线拉长了，她看见他满头的汗珠晶莹发亮。她情不自禁得走近了他，他看见她走过来了，露出了她从来没有过的笑容，对她说：“你来啦？”
　　那语气，竟然像他们有约。
　　“是啊。”她的回答也像他们有约。
　　“谁家的孩子？”
　　“呵呵，路边的。”
　　“真可爱。”
　　“我们，走走？”
　　“好啊。”
　　“在忙什么？”
　　“不忙。”
　　沈泠然好想回答，在忙想你。但是这话她不会说。她问；“你住哪里？”
　　“青山路。”
　　一路上，他们终于交换了确切有用的联系方式。
　　晚上，收到了他的第一条信息：“早睡。”
　　他就这样，毫无征兆地走进了她的生活，不，是她的生命。
　　短信的来往，虽然只是简短几字，却让他们的感情迅速升温。
　　盛夏的夜晚，那耀眼的繁星陶醉在幽深的夜空。苏逸约了沈泠然到学校的后山上。
　　或许是沈泠然沉迷太深，或许是苏逸的故意接近，在那个有露的夜晚，在繁茂的后山，在星光迷离的照耀下，沈泠然完成了爱的洗礼，把一切都交给了苏逸，那么年轻的身体，像两条清澈的河流，一深一浅，在潮湿的大地上汇流。
　　那个叫苏逸的男人，是她用全部青春、灵魂交换的对象。
　　那些令人陶醉的记忆，究竟是爱，还是幻？
　　沈泠然没有深究，青春里的许多故事，没有缘由，只是灿若星火般擦亮了夜空，哪怕是半点光明就好。
　　沈泠然的心里，还没有认定，什么才是永恒。
　　——这个孤独又深沉的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