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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章十六 ...

  •   喜新厌旧乃是人之常情,心头住了个薄幸子,把旧貌撇了,将新颜妆点,云胡不喜?可不,王师傅这一大早上忙里忙外,或是接人,或是看运,或是清理,不曾停下。王师傅实在人,念叨了好些天的桌椅柜可算到了,忙不迭地绕着它们上上下下左左右右里里外外地看个没完。一边念叨着好品相,好品相,是连灰都没来得及沾上的新品,一边心满意足地点了钱。又招呼了一下几个来搬东西的工人匠人,与了些茶和点心。待招呼走后,又于院中房里来来回回走上几圈,心情甚快,笑逐颜开,要比往日多加上几道褶子。起物落尘,王师傅看尽了兴就唤了晴平将地上扫扫,将该擦的地方擦擦,收工之时又四处看了看,似在清点什么东西,点好了觉万事妥当便去请示家主了。方致远同王师傅一道进了屋,听他说这是这是何种木材,那是那是哪家行货,比别处的好在什么地方,听得不甚仔细,单单在书房里转了一圈,用手摸了摸新桌子,跑到窗边的高几上按了按,比了比高,在从上到下打量了一下新书架,转过身点了点头,只道一字:「嗯。」王师傅跟方致远久了,知道他不大会夸人,见到他没说什么不好的便知道是好的,又拿起账本给他看了看账目,方致远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之处,王师傅又同方致远简单话了话这几日的账目,随后便告退了。

      午后,方致远看到关雨霂同关筱秋在树荫底下坐着,好似在话家常。府里好些年不见这样的光景,苍墨老树下,光斑细碎散了一地,呼吸之间有草木香气,耳畔有女儿细语,不知小扇上绣着何家词话,轻摇着不够,还要信手把那花蕊掐,莺莺燕燕红红翠翠嗔嗔喜喜,女儿家嬉嬉闹闹,柔荑手细软腰,杏眼带笑,胜花窈窕。早些年烟霞晴平初入府,不过是孩童年纪,也常玩笑,可终究是孩童玩闹,待到大些了,晴平生得闷些,烟霞又极为懂事,加之这屋里也没别的女子同她说笑,总没有同凌婶在院里相互打趣的道理,断没了之前的热闹,如今这主仆二人来了,也算是给宅子里添了几分新意。眼见王大在院子里削着木头,凌婶坐在小凳上晒着菇,晴平在西厢门口做着针线活,寻常午后,太平之乐。

      ***

      方致远走到树旁,关筱秋见他来了,忙站起来问了个好,关雨霂也欲站起来,只瞧方致远比了个手势,又说:「你坐,不必同我客气。」关雨霂心里一笑,觉这话听着奇怪,究竟是谁同谁客气?一想到前些天的事,她一时间觉得同这人无话可说,便百无聊赖地看向别处。关筱秋站在一旁,不是个沉得住气的主儿,她见气氛闷得慌,就问:「方大人近来可好?」

      方致远不知道近来可好这话该如何作答,看了她一眼,白衣粉裙,倒也奇怪,主子好青衣,反倒是丫鬟爱着红,可这二人怎么看也不会看反,将主子认错是丫鬟,把丫鬟看作是主子,方致远细瞧了她手里拿着个小扇子,『六曲阑干偎碧树,杨柳风轻,展尽黄金缕。谁把钿筝移玉柱,穿帘海燕双飞去』,原来是《蝶恋花》,也难怪她要掐花了,想到这里不禁一笑,觉恐无人能知道自己在此刻在此地在笑何事,有一人大快朵颐之快,亦有古琴失落之悲。方致远环顾四周说了句:「入暑了。」关筱秋见他不答自己,反而在自说自话,有些不快活,关雨霂瞧出来,扯了扯她的衣袖让她管好自己的嘴角,别总看着一幅何人恼了她的模样。

      关雨霂随意应着:「是啊,天气渐热了。」说时也并不看向方致远,倒是饶有兴致地看着玩木头的王大。方致远听她说话了,便也转过身来瞧了她一眼,簪挽得不紧,闲适却不失端庄,人淡似无,沉静中带有安定,一双眉眼隔绝了尘世,好似世间悲喜与人无尤,只当是个脱了尘的看客,这么一想倒是像极了她的名。关雨霂察觉了他的目光,便扭头看向他,方致远果然又慌了。意料之中罢了。她因此心头一叹,早些时候见他慌乱,不免胡思乱想,今儿才真是知道了,这人只是不善同女儿相处罢了。方致远抖了抖衣袖,忙找了个话:「今早书房里的东西都运来了,今后你也可以常去那了。」关雨霂点了点头。方致远见她没什么兴致,又不知道这话该如何说下去,走也不是,说又不知该说什么。倒是关筱秋懂事,说:「夫人你也在这坐久了,不妨走动走动,去书房里看看?」关雨霂看了关筱秋一眼,知道她是好心,可这好心也帮不上自己,一时间思来想去,竟是没有回应。方致远在一旁尴尬得不行,忙说:「我带你去看看吧。」关雨霂见那人都这么说了,就点了点头,同他去了。关筱秋去房里倒了个茶,便在门外守着了。

      ***

      二人在书房里转了转,也没多说些什么,方致远一时也不知道如何是好,突然想起薛远甫的那句「你们都是读书人,聊聊诗词歌赋也是好的」,不免暗夸了他好多句,扯了宣纸,放在为她新买的那张高桌上,又从小柜子里端来了一套崭新的文房,说:「这些笔啊墨啊,前些日子就到了,只是桌子没到,一时没给你过目,上次去翰林院,几位老先生给了我几张老生宣,上好的青檀皮做的,轻如蝉翼白胜雪。」

      「抖似细绸不闻声。」

      方致远一笑,称赞:「接得好,你可要试试?」

      关雨霂应了约,走到桌前,往砚里倒了清水,拿起墨锭低眉垂眼轻研细致,不紧不慢地说:「是可一试,但既是试笔,哪里用得了这么好的生宣?」

      方致远心想你墨都磨起来了,怎还有拒我的意思?如今我纸也镇好了,岂有去换一张的道理?想必是文瘾作祟,笔墨在案怕是她也管不了双手,既然如此,焉能顺尔心意,遂说:「东西总是拿来用的,我平日里也用不着这么好的,今儿给你试笔,也是值得。」

      好纸好墨新桌子,哪有不欢喜的道理?只不过面前这人不开窍,看不出来罢了。关雨霂见他一副正经的模样,也不免同他要打趣道:「这一张小高桌大人却给我生宣,岂不是在考我?」

      方致远的确不大懂其中风趣,如实作答:「不敢不敢,你若觉桌小,去我大桌上写也行。」

      「你既知道我喜好站着写字,又怎会去用你的大桌呢?」

      「这……」

      关雨霂见他一脸困窘之相,实在是强装不下去,遂笑道:「我同你玩笑呢,别的不说,这生宣小字快写的功夫,我还是有的,只不过没熟宣慢写来得端正罢了。」

      方致远生怕方才恼了她,如今听她说是开玩笑,长舒一口气,即刻把前儿那几句话给忘了,道:「快考人功夫,慢又何尝不是,我最是不擅长慢写,倒是像你这般心静之人才行。」

      关雨霂听他在夸自己,慌了,断没了说笑时的从容,一句「大人过谦了」说得恭顺得不行,说罢又忙相问:「你看我是要写什么字才好?」想必这假过门的娘子,此时亦起了三从之心,心甘情愿作个附。

      「既是你试笔,自然是你定。」方致远答得简单,也只因自己拿不出个主意。她倒并不是不喜旁人问自己如何如何想,不过觉得这写什么,是她做主的事又何必来问自己。这方致远的心思,说好懂也好懂,说难料也难料,关家小姐裁夺盘算功夫颇诡,如今败下一筹也不知该如何作评。再有这方致远交予关雨霂自己定夺,亦有些期盼的心思,可不是刚才听她接得极快吗,不过是想一试其清浊,看看由她手从她心能写出些什么罢了。

      关雨霂本以为自己只管写便是了,听了他的话,心忖偷不着懒了,这写字如比试,可不要在此地输了才好。输了自己事小,输了关家名声也就不好了。遂是好好想了一想,写道「楚使子虚使于齐」,写罢便搁了笔。

      方致远弯着身子在一旁看,心中甚快,说:「原是子虚赋。好!」又对她说,「你也好赋?」

      「比诗喜欢。」

      「比词又如何?」

      「诗比词喜欢。」

      方致远大笑一声,说:「好,我也好诗不好词,追其原因还是因为不擅写,好赋亦比诗多。你最喜何人之作?」

      关雨霂答:「王勃。」

      「哦?奇才子,王勃行文清丽流畅,少年老成,只可惜有时求官心太重,不免带俗。」

      「以文入仕,古已有之,无非是赞是称,投其喜好罢了,名浩虽字浩然不也赠过张丞相,只是一种方式,何来俗与不俗?不知大人又最喜何人之作?」女儿心思,难以揣测,方才还想着顺着郎君心意,如今却因别家才子顶上几句,生怕输了,薄了心头另一个好。

      方致远亦不退让,说:「赋可诵不可唱,其排比铺张,辞藻华丽,与其说近诗,倒不如承了楚辞一派,比兴不减反倒是多几分文人意气,佶屈聱牙。」话罢,看向关雨霂道:「那人不常写赋,然一篇足矣。」这厢亦是不退让的,不过一句之间,数词而已,便把所好的给抬了抬,又稍加停顿,引出所好之人。

      既又是考自己了,关雨霂岂有不答的道理,回道:「苏子。」

      方致远喜形于色,说:「正是。一篇赤壁赋,灵秀脱俗,卓然不群,吾常读,常读常新。」话罢,闭眼静思片刻,似在想其间词句,后睁眼,问道:「我可能试纸?」

      「大人与我的纸,又何必问我,不知大人想写什么?」

      「已同你说了,你既写了一首赋的开头,我只有用楚辞比之。」话罢,写道「帝高阳之苗裔兮」,问:「接?」关雨霂接了笔,写道「朕皇考曰伯庸」,笑曰:「大人亦《离骚》来考我,真是照顾。」

      「司马相如,汉赋第一人,我自然要取屈子之《离骚》与之相配。你可还能接别的文体?」

      关雨霂一笑,答:「楚辞一出,雨霂不知有何能比,不过大可比个年代相近的,亦可攀些亲缘,不算是大失工整。」说罢,写道「桃之夭夭」。方致远道:「好,诗经却无可比性,但年代选得极好。你最喜欢哪首,可是桃夭?」

      「我方才也写子虚赋,大人怎么方才不说我赋中最好子虚?」

      方致远摇了摇头,直抒己意:「子虚太负盛名,桃夭则不然,诗经收录太多,你既然独选桃夭,我想你当是喜欢。」

      「诗经我最喜淇奥,之所以写桃夭,只是因为我善写桃字。」

      「好理由。你猜我最喜欢哪篇?」

      「采薇?」

      「不是。」

      「式微?」

      「不是。」

      「蒹葭?」

      「不是。」

      「击鼓?」

      「不是。」

      「子衿?」

      「不是。」

      「雨霂不知。」

      方致远大笑一声,说:「我猜你也想不到,是《硕鼠》,早些年我还在申州的时候,闹过鼠患,每读硕鼠,感同身受,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亦有《相鼠》,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骂得畅快,古时民风,淳朴至极,浑然去雕饰,煞是可爱。诗经一出,再写下去怕是要到诸子百家,山海经去了。」说时挥一挥衣袖,道:「罢了不论书了,你生在名门,想必琴棋画也颇有建树吧?」说着,引着关雨霂坐了。

      关雨霂喝了口茶,摇头道:「琴幼时常练,但并无甚喜好,后去了抚州也就荒废了,画能画一二,但亦无所成,至于棋,只懂皮毛,琴棋书画这四样,也就只有的书还坚持下来,大人真是太抬举我了。」

      方致远不解:「为何棋只懂皮毛?不曾学过?」

      「说来话长,小些时候,父亲特地请了个教棋先生同我下棋,但一日只能下一局。」关雨霂放了茶,理了理鬓,同他讲话,却又不敢看向他,倒是勾起往事来。

      「为何?」

      「爹说要止其欲,淡输赢,我那时年幼,没养好心性,学棋之初,难免求胜心切,想多来上几局。」

      方致远似对此事颇有兴致,接话道:「我初学时也是这样,那后来呢?」

      关雨霂摇了摇头,想起旧事难忍笑意,答:「后来,棋瘾难下,我便同筱秋一起,乔装改扮,翻了家里院子,跑到大街上去同人下棋。」

      方致远一惊,说:「翻墙?」

      关雨霂点了点头,答:「是啊,不怕大人笑话。」

      「倒也不是笑话你,我幼时也常翻墙爬树,不过你是关府千金,竟然同丫鬟一起乔装翻墙,听了确是有些匪夷所思。你说到大街上去下棋,可是在市井之地?」

      「正是。」

      方致远着实是一惊,怎么也想不到如此琼闺秀玉幼时竟是这样的性子,遂同她讲:「看你现在这样,实难猜到当年竟然做得出这样出格的事,后来呢?」

      「后来被家里人看到了,就被爹拉回了家,跪了好些个时辰,抄了不少书,教棋的先生也给辞了,从此便再也没有碰过棋。」

      「虽然你是做得出格了些,但是就这样不教你下棋了也未免太不通人情。」

      关雨霂回:「爹说女子当安常守分,如此争强好胜,是不当之举,胜负之间,波澜起伏,难寻得一个安定,倒不如不学。」

      方致远不解,觉得其间道理因果关系似错了些什么,又生怕是自己没听懂,并未据实,便求证道:「关大人这里也说得不对,要是我罚你,定是因你不守我定下的规矩而罚你,关争强好胜何事?何为女儿当安常守分,有求胜之心又有哪里不可?」

      「爹说女儿日后也要嫁与夫君,相夫教子,好强无用,反会坏事。」

      关雨霂本以为这是常事,不想能引得方致远拍案一声,道:「什么鬼道理,你爹竟如此磨你性子?你当是怎样便该是怎样,若争强好胜,便去取胜,哪有什么强着自己心安落意的说法?心性由天生,几岁便可知端倪,我问你,你当真是放下了吗?这样吧,你既然喜欢,那明日我来教你下棋。」

      关雨霂答:「不必了,我也早已没有了想去下棋的心思。」

      「什么?」方致远本也是个心平气和的人,如今不知怎么竟是又气又恨,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一路走来,历的心酸苦楚都记在心上,那是可以让她前行的力量,也是身为女子可在南梁立足之唯一方法。如今关家女这么一番话,好似把那些都给否定了,说得像女子就当是那般一样,现在自己给她机会,让她改,她还不领情?是个什么道理?

      方致远还在气头上,本来过一阵子就算了,反正这关雨霂也不过是一个屋檐下的过客,没必要同她道这些,显得多管闲事起来。不料关家小姐也是个固执人,心上人是心上人,道理是道理,划得界限分明,更何况如今她心中有疑,正好可探那人深浅,便听她接着说道:「修身养性乃是一生大计,光能做到这一点,已是足够了。如今我也不知我要去争个何物,至少那不是胜负。想要之物,愈是不得,愈会大起大落,然人心中自有明镜,知道个所以然,既是知道,却还去求,又求而不得,不过是徒生烦恼罢了。心之所念,也是外物,棋于我如是。」

      「你……」方致远不知道该说些说什么,大概是因无话可说,一时置身无地,只听关筱秋在门外通传一声:「夫人,上次做衣服那家铺子好像突然没了料子,想请您再去看看呢。」

      关雨霂看了方致远一眼,听他说了一声「你去吧」,便同筱秋离开了。关雨霂看了关筱秋一眼,苦笑一下,关筱秋心中自也明白,二人刚出院子,关筱秋便一把抓住她的手,又焦又急说:「我说夫人,你又何必要去恼他呢?」

      关雨霂摇头苦笑道:「我亦不知。」

      『滴不尽相思血泪拋红豆,开不完春柳春花满画楼,睡不稳纱窗风雨黄昏后,忘不了新愁与旧愁,咽不下玉粒金莼噎满喉,照不见菱花镜里形容瘦。展不开的眉头,捱不明的更漏。呀!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隐隐,流不断的绿水悠悠。』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章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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