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坛野兽]谁杀死了知更鸟》林之书

10、10 鸢

　　夜半时分的那一番折腾，让T.J在本该起床的时候仍旧睡得很熟，乔伊斯来叫醒他的举动丝毫没有触醒他。
　　乔伊斯在面对这一幕时毫无缓冲。
　　床上的T.J仍旧睡得像个天使一样，床头柜上就靠在他脑袋边，笔记本和DV乱糟糟地放着，还有，两个透明的小塑料袋，桌子上零星的几乎拈不起来的白色粉末，扔在一旁的吸管。
　　乔伊斯无声地游魂一样走过去，用手指粘了一点，舔了舔，海|洛|因。
　　那一刻乔伊斯几乎站不稳，眼前一阵阵发黑。
　　侵占他所有情绪的绝不是愤怒，而是悲哀。他头一个想知道的是什么伤害了T.J，让他想重新逃到毒品的怀抱下去。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他想要找回那种力量，靠它来坚强，但什么也感觉不到，这么多年来他自然而然依赖的东西，这次没有显现出来支持他。
　　乔伊斯拼命让自己思考，只觉得呼吸越来越艰难，这段时间没发生任何坏事，如果有什么理由——那理由必定存在着——就是他了。
　　这个答案让乔伊斯血液都凉了。
　　他不再试图去明白T.J感受到了什么而选择堕落，很多时候T.J感受到的东西，没有体会过他那些的经历的人没法明白，乔伊斯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一直以来都在犯这个错误。
　　还有……他机械地想，他辜负了伊莲娜和道格拉斯的信任，要去道歉。
　　乔伊斯没有去拿外套，也没有换鞋，转身出了家门，失魂落魄地朝国务邸走去。

　　得益于多年的成功事业与低调生活，乔伊斯身上有种一板一眼、严谨端正、含而不露的气质，让道格在第一面就选中了他，让哈蒙德一家信任他，让T.J总想逗弄他，让菲伊娜这么多年来依赖他，此刻荡然无存。
　　早上这一幕对乔伊斯打击非常大，因为他对T.J戒毒很有信心。
　　T.J非常情绪化的另一个体现就是，当他情绪高昂的时候他的动力非常充足，在他和里夫斯相恋的时候，因为他认为有必要，在无人监管、无人帮助的情况下，他自发完成截断，整整六个月都没碰毒品，传统戒毒上有一百天截断记录的就可以重新加入正常社会了，他的成绩可以说是成功而且伟大的。
　　后来他突然之间自杀，国务卿家发现他在医院搞到了伽玛，为了维持他的成功，才送他进戒毒所进行隔离。
　　可以说和乔伊斯认识的时候，T.J没有生理上的毒瘾，他去吸只会是因为他精神上遭到了打击。
　　而他和乔伊斯在一起这么久，也没弄出麻烦来再一次掀起媒体的腥风血雨，没有他旧日的朋友或情人涉足他的新生活，没有来自家庭的压力，没有来自外界的压力。
　　换句话说，乔伊斯对他产生了压力。
　　这结论让乔伊斯几乎没法接受。
　　这个时间国务卿邸也才刚开始一天的早晨，道格拉斯会到这里来和母亲一起去上班，开门看到乔伊斯的样子，他非常惊讶。
　　乔伊斯不知道该怎么对国务卿一家承认T.J复吸了，他没办法面对自己的失败，只看到他的成功和镇静的人不会知道他多恐惧于失败，他人生的第一次失败就是失去了母亲，上一次失败是菲伊娜，他应该在结婚之前就发现那个男人的不妥之处，或者婚后想办法，或者给菲伊娜更多支持，他总该能做点什么吧。
　　乔伊斯都不知道自己在发抖，他哆哆嗦嗦、声音颤抖、语不成句地反复道歉、说都是自己的错、他没照顾好T.J，以至于玛格丽塔、伊莲娜和道格拉斯从他语序错乱的描述中听出发生什么后，都对他心生怜悯。
　　道格拉斯强烈地感觉眼前的一幕让他无所适从，乔伊斯看起来真不像客户吸个毒就崩溃成这样子的人，每次发现亲哥哥吸毒后他自己都没这么大反应呢，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又有点觉得不太意外，乔伊斯感觉就是会认真和责任感强烈到这个地步的人。
　　他敏锐地注意到乔伊斯似乎一发现T.J吸毒就来了这里，悄悄站起身，走到一旁，给T.J发了个短信。
　　T.J接到短信时，正在茫然地害怕着，生物钟的惯性让他在乔伊斯出门后没多久就醒了，醒来他就发现自己干了什么好事，首先被自己吓坏了，然后发现乔伊斯不在家。
　　他不知道自己昨晚是着了什么魔，觉得只有毒品能解救自己，深深悔恨不该把那点毒品藏在家里，更打击的则是乔伊斯的消失。
　　乔伊斯的所有东西都在，甚至刚刚给菲添了食盆、拿出厨具打算做早餐，但是他房间的门开着，屋子的大门开着，乔伊斯不在家。
　　T.J烦躁、混乱、又无措地想，乔一定对他失望透顶了，他一定是去辞掉这份工作，然后就再也不会出现在他面前。
　　这一刻T.J近乎绝望，因为他才第一次发现，他一直以来在乔伊斯面前保持的形象竟然还算不错，虽然是个潜在的瘾君子，但毕竟没有真的吸，总在试着找出兴趣和工作拯救自己，没有弄出丑闻，乔伊斯对他笑的时候一定是真心把他当朋友的。
　　但现在他自己毁了一切。
　　菲吃完了早饭，在鞋垫边等主人带她出去晨跑，T.J半天都没有动，她小跑过来，蹭他的小腿，T.J心里忽然升起一股欣慰，菲还在呢。
　　与过去不一样的，有动物温柔沉默的陪伴，T.J心底滋生的失败没有再一次把他压垮。他想起什么，走到窗台边去看道格的盒子花园，昼伏夜出的小刺猬刚刚睡着，T.J想起来就会逗一下道格，但已经好几天没关注他的居住环境和饲料了。乔把他照顾得很好，T.J酸涩地想，他们还不知道，乔不会回来了。
　　菲一直挨着他的小腿跟过来，T.J跪坐下去抱住她，把脸贴在她厚软的金毛上，他眼里浮现一层泪光，近乎怨恨地想，至少乔还留给他道格和菲。
　　正当他与菲在地板上互相依偎，道格拉斯的短信到了。

　　看着短信T.J惊讶地睁大眼睛，道格拉斯说乔伊斯去道歉，T.J不意外，乔一定是去辞职了，但道格拉斯还说乔伊斯的样子不好，T.J不明白为什么乔会样子不好，什么叫他的样子不好，能有多不好？
　　T.J是深具行动力的人，他几乎没多思考，匆匆安抚菲，换衣服奔出门，在门口穿鞋的时候他才发现，乔伊斯的鞋子还放在门口的鞋柜上，他的动作停住了，脑中浮现一个荒谬的念头，乔是就这么穿着袜子一路走到妈妈家的。
　　穿袜子甚至光脚出去晨跑的人很多，但别说不穿鞋，T.J从来没见到乔伊斯衣衫不整过。他第一反应是觉得可笑，随后又惊恐地发现很可能是真的，突然对道格拉斯描述的“样子不好”有了点认识，他猛地扭头，就看见乔伊斯的外套还在衣帽架上。
　　T.J咬咬嘴唇，他不知道该对这个发现抱什么感情，他一点都不为得知乔其实并不无坚不摧而欣喜，其实一直都是，给乔制造动摇的总是他。
　　T.J一路飙车回到国务卿邸，连闯两个红灯，把路遇司机的中指和怒骂都甩到脑后，车停下顾不上锁，大步穿过花园，道格拉斯正在门口等他。
　　T.J劈头问道：“乔怎么样？”
　　道格拉斯摇摇头：“你该看看你造成的成果。”
　　他一开门T.J就迫不及待地冲了进去，看到乔伊斯之前他先听到了他妈妈的话，伊莲娜正在安慰乔伊斯：“……不必过于自责，我相信你已经尽可能完成了自己的责任。老实说我们从没觉得T.J可以简单顺利地戒毒——”
　　玛格丽塔拎着酒瓶，冷嘲热讽地说：“这里任何一个人都不会为T.J再吸毒而意外，你还不够了解他所以才会惊讶，早点习惯吧，男孩。”
　　失落和痛苦突然都被一股愤怒代替，后悔可以待会儿再做，T.J走过去，用一种横冲直撞般的气势：“我真的知道我在你们眼中是什么样子，说真的，我一点都不会为此惊讶。”道格拉斯在他身后绝望地捂住脸。
　　乔伊斯一边回头一边站起来，惊讶地看着他。
　　看到乔伊斯T.J就觉得心虚，为了反击这种心虚他加倍地气势汹汹，冲着伊莲娜说：“既然你已经绝望到了这个份儿上你干嘛不再省点心，这样我和你都能轻松多了。”
　　伊莲娜的确一点都不惊讶，她是看着T.J长到这么大的人，T.J有多可爱和有多混蛋都没有人能比她体会更深，她只是很无奈，疲惫又痛心，但她没有表现出来，冷静又严厉地说：“我以为现在该羞愧的人不是我。”
　　在家里还没完全褪去的泪光又开始在T.J眼里闪现，他高高昂起头，深吸一口气——乔伊斯跳起来，猛地拽住他的手臂，在他把他能做到最伤人的话抛出来之前堵了回去。
　　“对不起，我不该来打扰你们。”乔伊斯匆匆地说，一边把T.J往大门边拽，“我——我只是来道歉、说明情况，我这就和托马斯回去，我们能处理，我们能解决这个，冒犯了，我这就走，T.J还没吃早餐，我们还没晨跑，他还要工作……”
　　T.J没怎么真心实意地挣扎，被乔伊斯轻易拖走，道格拉斯惊讶到有点佩服地注视着乔伊斯语无伦次着远去的身影，为他把一场家庭大战掐灭在了萌芽中。过去这种开头往往预示着不到两败俱伤筋疲力尽不会罢休，T.J在朝己方挥舞匕首这点上特别有天赋，不论对象是家人还是他自己。
　　回程乔伊斯开车，他们沉默了一路，T.J一直在打量乔伊斯，他发现了乔伊斯的不对劲，不只是家居服和脏兮兮的袜子，乔伊斯身上缺了点东西，T.J琢磨了好一会儿才发觉，乔伊斯说要给他按摩、说要教他冥想、说要他来教弹钢琴时的那种稳重可靠不见了，虽然乔伊斯表情很冷静，现在乔伊斯看起来就是魂不守舍，T.J没见到乔伊斯的道歉，但他听到乔伊斯离开国务卿邸时乱七八糟的话，他还没见过乔伊斯说话那么没有条理。
　　一开家门，菲就跑来迎接他们，绕着他们的腿打转，想要出去晨跑，乔伊斯蹲下安抚菲，然后把菲放了出去，菲年纪还小，不会跑远，出去玩也不会走丢的。
　　T.J坐在沙发上冷眼看着，对于乔伊斯先选择安慰菲而感到委屈，见乔伊斯抬头望过来，恶声恶气地说，“你制止我，” T.J控诉道，“因为你也赞同她们吗？”
　　乔伊斯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说：“你会受伤是因为你爱她们，既然如此就不要对她们恶言相向。”
　　T.J愕然，不想承认这一点，更不想承认乔伊斯一语中的，他每一次和家人吵架都被视为更不可救药，乔伊斯是第一个人，说他会恶言相向是因为受伤。
　　他想反驳，又不想否认自己的感情，倔强地死死抿着唇，红着眼睛不说话。
　　乔伊斯仍旧很平静，仿佛不知道自己说的话对于T.J来说多惊人，他问：“你想报复吗？”
　　T.J咬咬嘴唇：“我不想。”
　　乔伊斯知道这是真的，T.J并不是抱着要让人感受到和他一样的痛苦才说那样的话，他只是不懂得如何保护自己，不想承认自己不堪，乔伊斯有点哀伤地说：“所以不要做伤人的事，一个人受伤总比两个人好。”
　　T.J几乎没办法忍耐了，他含着眼泪看着乔伊斯：“我不想一个人承担这些。”
　　乔伊斯轻而有力地说：“你不是一个人，我和你在一起，我会和你一起承受。”
　　他转身径直走进厨房，T.J下意识站起来，想跟上去，但是乔伊斯顺手从厨台上拿了把刀子，转头看向T.J：“你觉得痛苦吗？”
　　T.J吓了一跳，差点夺路而逃，但乔伊斯并没有过来，只是拿着刀站在原地，固执地问：“现在你痛苦吗？”
　　T.J并非不可救药，他会羞愧，会后悔，会自责，但他不想示弱，不想在这个以恶意面对他、所有人都觉得他不堪造就、活该的世界示弱。他从醒来就刻意忽视的、此刻无法忽视的，他的心脏始终在抽痛。
　　他不知道乔伊斯打算做什么，茫然又害怕，又有点渴望，说：“是。”
　　乔伊斯在小臂上划了一刀，鲜血立刻涌出。
　　T.J倒吸一口气：“你干什么！”
　　乔伊斯拗执地盯着他：“有你那么痛吗？”
　　这怎么能比较？T.J只想上前制止，刚迈出一步，乔伊斯冷静地说：“看来没有。”后退一步，又划了一刀。
　　伤口仿佛划在T.J自己身上，他几乎惨叫起来：“够了！停下，停下！那足够了！”
　　乔伊斯把刀子哐当扔到洗碗池里。
　　T.J扑过去，抓住他的手臂，想给他止血，抓起厨台上的毛巾，又扔下，转头寻找医药箱，一时想不起医药箱在哪里，急得手忙脚乱，乔伊斯却半点不急，他的手因为疼痛而微微发抖，就用这颤抖的手，抬起抱着T.J的头：“我会和你一起。”
　　T.J被他抱在怀里，不再动了，乔伊斯的手臂还在流血，血流到T.J的额头，顺着脸颊流下去，路过唇角，T.J下意识舔了舔嘴唇，尝到一丝血腥味。
　　这是少年时代面对全国出柜之后的第一次，他的痛苦平息得这么快。

　　乔伊斯的伤口划得不轻，在他失血过多之前，T.J还是把他拉到客厅，给他止血、消毒和包扎，缠绷带的时候，T.J说：“我感受到的痛苦……和身体上的痛苦不一样。”
　　乔伊斯回答：“我知道。”
　　T.J问：“为什么这么做？”
　　乔伊斯轻声说：“你是个善良的人，我知道，我在威胁你，这对你有效。”
　　T.J不知该说些什么，感慨道：“你为这份工作真是拼了命。”
　　乔伊斯默然：“……是的。”他拼了命想留在他身边。
　　其实T.J知道，为了工作是不会做到这个地步的，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脱口而出这句话，呆了呆，转而道：“不问我为什么吗？”
　　乔伊斯还没和他说过一个字关于这次吸毒。
　　但是乔伊斯说：“请原谅我。”
　　T.J下意识顺着他的目光落到包扎好的手臂上，目光像被烫了一样立刻离开：“……我不会怪你向妈妈告状啦。”
　　乔伊斯没有顺着接话，平静地说：“我没照顾好你，会让你想吸毒就是我的错。”
　　T.J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应付乔伊斯这种自责，他这一刻竟然想起离婚后不是由丈夫而是哥哥支付抚养费的乔伊斯的妹妹，翘了翘唇角，试着笑道：“幸好菲不在，你会把她吓坏的。”
　　乔伊斯仍旧没有接话，深深看他：“你还会想吸吗？”
　　T.J闭上嘴，不再说话了，他想说他一定不会再犯，但面对乔伊斯他很难如此虚张声势，甚至没法惯常地自欺欺人。
　　乔伊斯没有追问，他对T.J与毒品的关系不再抱乐观态度，而是更坚决的态度。反正无论怎样他都会在T.J身边。
　　同时他也知道为什么T.J一再转移话题，他太擅长解读人了，T.J以前不相信爱情，遇见里夫斯让他相信，可里夫斯践踏了这份信任，现在他更不相信了。
　　混迹欢场让T.J对别人的好感是有下意识感应的，在爱情到来之前他会本能地保护自己。
　　乔伊斯心中怀着一份感情，过去不流露是因为他不想它成为T.J的负担，现在他却希望T.J知道他被爱，除了他的血亲家人外，仍有人爱着他。

作者有话说

　　写到T.J想乔伊斯留给他道格和菲时，我有种渣丈夫走了把孩子留给老婆的即视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