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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5、【一零五】人惶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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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论是北衙禁军,还是南衙卫兵,都奉命守到了最后一刻。哪怕贼寇已入城,左右监门卫仍如往常一样值守皇城诸门,直通天门街的朱雀门内外,守卫们似乎还在等待次日承天门楼上的鼓声响起,朝臣踩着鼓声披着晨光涌进这皇城内来。
而事实是,众人都知道,这不可能了。
傍晚锁门时,方方正正的偌大皇城,诸司诸卫几乎是人去楼空,连宿直的官员也比往常少了一大半,好像大家都知道夜间会出什么大事。
到了晚上一贯清寂的天门街上,传来了脚步声、马蹄声,还有火光。
那声与光迫近,像干灼夏日里群聚涌来的飞蝗,抵抗也变得无济于事。卫兵几被砍杀殆尽,朱雀门、含光门、安上门,三门陆续打开,贼军就呼号着冲进了皇城内。
只要穿过承天门街、夹城横街,就能打开承天门,进入宫城。一向死气沉沉如古井一般的皇城,此时包纳了黑幕下的厮杀哭饶声,还有数千支燃烧的火把,油味呛人。
宫内霎时乱套,贼寇却杀得正是起劲时。一众人包围了内库、左藏库、外库等等,逼迫太府寺官员开门,年迈的太府寺卿沉静起身,从小门出来,携钥匙投了井。
城中百姓几乎都缩于宅内,紧张地听着屋外动静,然对于贫苦的多数人而言,入城的贼寇却并不打算动他们分毫,他们只入大宅贵户,烧掠抢夺以泄怨气。
这一夜很长,叶子祯打算携母及阿樨出城时已经晚了,但他也知道不能待在李宅,最后无奈之下又躲回了务本坊的小宅,希望能避过这一灾。
半夜里,外面不时传来杂沓的行军声,阿樨醒来数次,一次哭得比一次厉害。就在叶子祯将他再度哄睡时,一众人冲进了国子监,逮住还没逃走的国子监生就打,焚书掠粮,像是强盗。
哭嚎声在长安各个角落四起,叶子祯怀中抱着小娃忐忑等这夜过去时,宫城内愈发混乱。
内侍省几乎被翻了个遍,宦官们没能逃过入城贼军的刀剑,纷纷丧命;偏居太极宫一隅的广安公主,在贼人抵达前自缢殉国;政事堂内灯火通明,贼军冲进去时,只见得一白发苍苍的紫袍老者——
那是李国老。
李国老一阵咳嗽,贼军们冲过去时,只见他面前唯留一只空酒盏,再无旁物。
再长的夜也会迎来白日。
按照惯例,五更二点,承天门上的鼓声会准时敲响,随后长安城各坊门会逐次打开。
但这一日清早,长安百姓没有等到承天门的鼓声,也无坊卒守在坊门口叫嚷“莫要挤莫要挤!挤出去也快不了多少嘛!”的声音。
只有贼军满城张贴告示,说的尽是揽聚民心的话,无非是讲——起兵是为百姓,要清算的,乃是饮人血吃人肉的昏君佞臣,百姓尽可放心安居,不必慌乱。
有胆大的百姓纷纷出门,夹道围观,改口称贼军为义军,也得义军抛洒金帛等物,引得一众人哄抢,就差没喊万岁。
而贼军领头呼作胡潮者,在众人拥立之下,当日即登太极殿,自称胡王。
同时,下令告知百姓,凡知京中何处藏匿朝廷三品以上高官者,报之有巨赏。一时间,人人都好似长了火眼,处处搜寻可疑的藏匿官员,以获巨金。
这天,叶子祯的家门被敲开了。
自他得知胡潮对朝廷高官开始清算起,他就带着老小搬回了许稷隔壁的小宅子。
他眼下衣着朴素,且早预备好了一整套说辞。倘若有人问起隔壁的许侍郎去了哪里,他便说许侍郎是个胆小鬼,早就收拾东西跑了,且两家平日里也就是邻里交情,紧要关头谁还顾得上谁?倘问起他在长安是做什么的,那就说自己是一穷二白的儒生,本是打算住在国子监旁熏陶一下,等着考进士云云。
一众贼军果将他盘问一番,叶子祯对答如流,不露破绽。
但那贼军觉得他哪怕穿着粗布衣裳,身上都有股子养尊处优之气,不免怀疑。
叶子祯被盯得浑身不自在,但仍坦然地说:“某本出自江淮富户,无奈被贪官坑害家道中落,不然也不至于沦落此地,不信可问对面道观的小道,某可是在此住了许久了。”
贼军小头目一听他是被贪官坑害,顿时生起同情之心,终于领着下属往道观去了。
叶子祯关上门时,夕阳照得他发冷。
阿樨又哭起来,叶子祯刚转身,门口又响起敲门声。
他俊眉一蹙,又迅速调整了一下表情,以便再次应付这些苍蝇一般的起义军。然打开门,却只见一熟脸庶仆。
那庶仆面色惨白,带着哭腔同他说道:“国老那晚于政事堂仰药自尽了……”
叶子祯觉得今年长安的初冬来得早了些,他手按住门框,想要问一两句,但最后却只是干巴巴地说:“知道了。”
这位祖父素来严苛自律,绝无可能为了活命迎合反贼,他没有选择同李家人一道回陇西,就无可避免这样的结局。
他是帝国股肱,他曾力挽狂澜,他曾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但如今却选择这样了结漫长一生。
叶子祯等到那报信的庶仆走远,才缓慢回过神。他想起许多事都没来得及问,譬如眼下遗体在哪,譬如皇城内现在局势怎样,又是否有可能将祖父的遗体带回。
此时的长安城,充斥着机遇与危险,无非是洗盘后的权力财富再分配。起初胡潮还下令约束,但一群饿狼进了肥肉遍地的长安城,又怎可能约束得了?
西京二县,尤其权贵聚集的万年县成了重灾区。一众人外出抢掠,见富户士族,更是任意杀戮。胡潮见状,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最后甚至授意下属屠杀大周宗室,并将李国老尸身悬于城门,威吓朝官。
这期间也有不少中层官员死去,多数因拒不从贼党而自绝。
踏进深秋初冬时节的长安城,无论如何谈不上喜乐安稳。
另一边,小皇帝还在逃往益州①的路上。
这一路他们伪装成商队日夜兼程,几乎没来得及停顿歇气。瞿以宁自小随长兄游历读书,对这带地理熟悉无比,但也不敢拍胸脯保证一定能顺利抵蜀。
小皇帝病了,随队的医官说是奔波受凉所致,加上心气不宁,便不容易好。他很怕冷,还没真正入冬就已经裹得十分厚实,这一日更是发热到额头烫手、嘴唇干裂出血。
许稷很是忧心,医官说必须得停下来歇一歇了,再这样颠簸下去不知会出什么事。
于是到了大散关,一队人终于停下。
几十号人入邸店住下,其余人则宿在外面。医官仔细熬了药,让小侍试完送去给小皇帝喝。
小皇帝晕晕乎乎将药饮尽时,许稷恰好走到门外。
许稷刚要敲门,楼梯处忽响起脚步声。那人蹬蹬蹬上了楼,冲到许稷面前俯身一揖,将信筒递过去。
许稷接过来,正要打开时,瞿以宁从另一边走上来。她低头速看了一眼,瞿以宁见她面色不对,忙问:“京中可是有什么变故?”
“长安失守。”
瞿以宁轻叹了一口气:“还是暂时不要同陛下说了吧。”
按照贼寇的路子,杀进长安便意味着宗室、士族高官都完蛋。这其中有小皇帝信任的臣子,也有他的亲族,这是病中的小孩子承受不起的事。
许稷捏着信几番犹豫,就在她要做出决定时,门却忽然开了。
面色苍白的小皇帝站在门口,脑袋耷拉着问:“母后姊姊她们……逃出城了吗?”
没有,一个都没有。
不是自尽,就是被杀戮。
许稷和瞿以宁都没有答话。
气氛一阵凝滞,过了好久,小皇帝忽然开口说:“朕知道了。”
他说着转过身去,头重脚轻地挪回了床榻,老实躺下,拉起没什么温度的被子,盖过了脑袋,眼泪就满溢出来。
许稷关上了门。
这时忽有卫兵冲了上来:“有西戎兵杀过来了!”
出了大散关便失去了屏障护佑,但西戎兵的突然出现,却令人觉得匪夷所思,西戎兵哪里来的情报?!
“有细作。”瞿以宁略侧头同许稷低声道,“许侍郎带陛下从后门走,出门后往西南方向走,八十三里后看到驿亭就停下,明日大部队会与侍郎碰头。”
他在方位和地理上拥有绝对权威,许稷没有理由质疑,遂立刻分头行事。
许稷骑马带着几个侍卫及晕乎乎的小皇帝朝西南方向飞奔而去,一众西戎兵却径直朝馆驿杀来。
这一路狂奔并无遭遇什么不测,但此地会有什么人出没根本不可预测,许稷撑足了精神,不敢掉以轻心。
至四更天,前路却被宽阔水域截断,车马不能行,只能游过去。
许稷下马,将小皇帝抱下来,正要嘱咐侍卫护小皇帝过河,却忽有马蹄声逼近。
那马蹄声急骤得很,许稷顿觉不妙,一支箭却瞬时飞了过来。
“快过河!”许稷下令的同时,小皇帝却忽然扑倒在地。
箭头没进了他的身体,他虚弱的躯体支撑不住了。许稷要抱他下河,然他却推开许稷:“朕也想,做一个好皇帝,但朕、朕等不到长大的那一天了。”
他眼睛通红,单薄的肩膀不住发颤:“侍郎、侍郎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