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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7、循迹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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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普车平稳的挂档起步,最终将那一切抛在身后越来越远,直至拐个弯,再也看不见。
标枪笔直的岗哨士兵流动风景,绿叶郁葱的小白杨,蓝天白云下的四层红砖家属院,长势喜人的茄子辣椒,还有那些血性耿直的人们……
“我知道劝你多住两天是强人所难。”徐政委开着车,目光注视着前方的山路:“可是昨天到今天就走,走的这么急,唉。”
一百天了。
郭颖看着车窗外绵延的大山出神。
一百天还能创造出奇迹吗?
“昨天是袁杨的生日。”郭颖喃喃的,更像是自言自语:“三十三了,又老了一岁。”昨晚这样一个日子,以为住在他们的小家里会有一场美梦,可是依旧空白如常。袁杨不肯入她的梦。
“大家都知道,没敢提。”徐政委想起昨晚那几个小子喝酒不要命的架势无声的叹息:“其实这个我不该跟你说,可是不管怎样,总是小袁未了的心思……他这次出任务前,确切的说应该是探亲假回来后不久,他就跟我老话重提,认真谈了年底转业的事情。小袁这次的状态跟上次不一样,我看的出来,他很坦然,没有不甘和半点的强迫,应该是想通了什么,很坚决。他跟我说,作为一个男人的责任和承担,他该回去跟你一块面对,尤其有了孩子,你的压力会很大……其实我是有私心的,小郭,我当时没急于否定他,因为一些工作上的调动,我想着等他这趟任务回来再劝劝他……”梁队的那个位置坐下来,无论是对家庭的顾及还是个人的发展而言,完全跟现在不可同日而语。谁知道……
所以他说,等他回来。
郭颖交握起双手。这算是一种心有灵犀吗?
这个男人,万事想的那么周全,怎么就没考虑给自己留条生路?
手机响,是李明明。
陪着她一块哭一块赌咒发誓相信袁杨还活着的小伙伴……
“老四你去哪儿了?”李明明的焦急不加掩饰:“好端端的大热天去旅什么游啊,就是散心你也跟我们知会一声嘛。”
她是担心自己做傻事吧。郭颖呼口气:“没事,出来走走,过几天就回去。”
李明明突然的开了窍:“你——不是去部队了吧?”
郭颖无声的笑笑没说话。徐政委在,有些话她也不好说,何况也没什么可说的。
“你这个傻丫头啊,”李明明无可奈何的:“早点回来,我们可都等着你呢。告诉你个大消息啊,我怀孕了,马上也要升格当妈了。趁着被无期限奴役之前,咱们大家好好聚聚,霉运散开好运都来。”
“恭喜你明明,”郭颖真心实意的:“真是好到不能再好的消息了。别等我——”
“你胡说八道什么呢!”李明明恼了:“我可警告你啊老四,别头脑发热的犯二!咱们可说好了,你信我也信,咱得等着四妹夫回来,你给我站直了别趴下!”
不是这种情况下,郭颖真想好好哭一哭。抱着那个四年同室而居的好伙伴,不管不顾的宣泄情绪:“不会。我不是那个意思,你也知道,我不想去了影响大家心情。”
“就这么定了!”李明明比起前段时间的茫然无重心好了很多,话语中听得出那种往日的豪爽泼辣:“我们一大帮子在这里眼巴巴等你哈。大姐和谢咏臻,我和周晓君,聂庆北那小子也非要参加,对了,还有徐岩,你知道吗,徐岩处了个特前卫特时髦的女朋友,我们都取笑他老牛吃嫩草不说,还是绝对有勇气吃螃蟹的那一个。还有什么来着?对对!我肚子里这个要是个女儿,可要跟大姐家的小妞PK一下,争抢你们家的小包子做女婿……”
到了C市机场,徐政委很诚挚的跟她握手告别:“小郭同志,不管怎么说,我们这里都是你的家,如果你愿意,随时可以回来小住。那间屋子我会一直保留,即使我和老梁一起调动离开,我们也会交代后面来接任的同志。”
郭颖认真的点头:“好,我记住了。徐政委,这两天麻烦你们大家了,又陪着我一块难过了一次。我知道这种回忆不愉快……只是我还有个不情之请,若是袁杨有消息,不管真实情况怎样,请第一时间告诉我行吗?”
徐政委郑重的肃整了表情:“一定。”一言为定。
目送着那辆无比熟悉的吉普车驶离视野,橄榄绿的迷彩色最终消弭不见,郭颖叹口气,伸手招了一辆刚刚下客的出租车:“长途汽车南站,谢谢。”
她没有告诉送行的徐政委,更没有声张。她只想一个人安静的走这一趟,从C市的长途南站开始,从她勇敢迈出追逐爱情的第一步开始。
去找和袁杨有关的点点滴滴,分毫都不错过。
七四二六门口的招待所变了,大概是因为那次地震受到波及,不仅翻了新,而且扩大了规模。
一楼是小饭店,二楼至四楼是住宿,早暮的黄昏里,有成串的彩灯早早的亮起。
郭颖登记住宿的时候,心底很庆幸。
已经不是那个熟悉的女孩子。那个曾经给她做重庆小面吃的大眼睛姑娘,一笑一对小虎牙,操着□□热情的跟她闲话家常。
她不想遇到任何一张熟悉的面孔,因为不想应酬那些或同情或悲伤的窥探,一个人安静的过完这几天。
如此就好。
前台的服务员一如既往的热情,哪怕还是初见的陌生人。
那个三十出头的女人问郭颖是不是来探亲的,男人在七四二六哪个连,她弟弟和丈夫都在里面,可以帮忙叫人出来……
恍惚间还是那个辣妹子,或是英姿飒爽的邵敏。
是了,邵敏嫁去山东了,也不在这处养育她的土地生活了。
时间过的多快,转眼都五六年过去了,物是人非。
连门口这条尘土飞扬的国道都翻了新,变成宽阔的水泥路了,还有什么是停驻在原地等着她的呢?
一晚上睡的并不踏实,躺在床上翻来覆去。
白床单上带着浆洗后特有的味道,空调声音也不大,可是郭颖一直昏沉沉的睡不着,直到后半夜听到外面风声渐起,起身去关了空调开了窗,这才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然后天色才蒙蒙亮,一街之隔的嘹亮起床号就叫醒了浅眠的她。
中气十足,震耳发聩。
和袁杨在一起的日日夜夜,只要是她来部队探亲,总是会被这样的号声唤醒。那么熟悉而亲切,一如它是袁杨生活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郭颖没起床,就那么躺在那里,从窗帘的缝隙望出去。
阴天,太阳没有出来,闷热的空气已经起了苗头。
这是寻常盛夏的普通一天,对每个人来说都一样。
完全是无意识的回头,看到右侧平整如新的另一张床,尖锐的疼痛姗姗来迟。
她们去领证的前夜,袁杨就抱着她在这样一张一米二的单人床上睡了一晚。两个人的身体像是两把曲度相同的勺子,从头到脚严丝缝合。
就那么靠着,偎着,贴着,相互取暖相互慰藉,甚至连话都不用说,就能给对方以无尽的支撑力量。
短短一百天,郭颖觉得她把这辈子和下辈子的眼泪都流完了。以为不会再哭,可是泪水总是擅自做主,潸然而下。
她从来没想过会这么爱一个人,掏心挖肺,毫无保留。
在繁华乱眼浮躁虚假的世间,一转头就看到那个男人站在那里,不动不摇屹立如山,给她所有坚持的力量和爱人的能力。
起床,离开。
再不回来。
甘明县也变了,轰轰烈烈的房产开发已经波及到了这处偏远的小县城,到处是工地到处是售卖楼房的宣传画红条幅。加上地震后迁移到此处的新居民,越发有了欣欣向荣的生活气息。
北山公园倒还是老样子。土路,稀疏的林木,尘土和曝晒让这里灰扑扑的,看过去就没精打采的。凉亭被震裂了廊柱,歪七扭八的拉了一道条幅,危险,请勿靠近!
谁会靠近呢?除了她和她的傻大兵想要找个安静的地方说说话谈谈心,连七八岁狗都嫌的半大孩子都不来,太无趣。
时光那么慢,时光那么快。
郭颖找了半天才在盛夏全然不同的景致里找到他们曾经坐过的那棵树旁。
蹲下身,捡了一根树枝耐心的在草丛边挖了个浅坑,然后珍而重之的从口袋里拿出那个小小的口香糖埋进去——
她不知道自己这么做是想证明什么或是结束什么,只是直觉上想这样做,于是也就遵循着本意的做了,没有意义。
许三多饶舌似的那句话蓦然浮上脑海。
有意义就是好好活,好好活就是有意义。
袁杨不回来,她要那么多的意义和目的做什么?
一个人坐着发呆,一个人下了山走去县城大街。
路边有摊贩在叫卖。新鲜的蔬菜和水灵的果子,穿着少数民族服装的大婶,只围了件红色肚兜的胖娃娃……
郭颖站在民政局的门口。
有欢天喜地的年轻男女手挽手的出来,也有怒目相向或是表情不悦的夫妻在此分道扬镳。
市井百态一朝看遍,民政局门口真是远比影视基地还要精彩纷呈的地方。
郭颖多想冲过去犯傻的告诉那些一对对,相爱相守是那么不易的事情,如果可以,请别放弃好好珍惜,因为分开了,或许就是永远的一辈子。
“老婆。”阳光下,袁杨傻乎乎的笑容带着情不自禁的喜悦,发自肺腑。
“干嘛?”郭颖的脸微微的泛着红,有点不好意思。
“不干嘛。”男人柔软的薄唇上扬出止不住的弧度:“就是想叫,高兴。”
我也高兴,真的,特别高兴,哪怕是现在,若干年后。郭颖揉揉眼睛,眼前的幻觉消失,那对手挽手走远的新婚小夫妻并不是她和袁杨。
“我们自愿结为夫妻,从今天开始,我们将共同肩负起婚姻赋予我们的责任和义务:上孝父母,下教子女,互敬互爱,互信互勉,互谅互让,相濡以沫,风雨同行,不离不弃……”她的声音跟他相比,带了一点小女人的娇羞。面前的工作人员笑眯眯的看着他们,一如神圣婚礼上的证婚人。
回忆继续前推。
她都不知道自己竟然有着这么好的记性,很多以为遗忘的小细节一个个跳出来,争先恐后的陪着她一起走这趟回忆之路。
“对!新娘子笑的真美……新郎,笑一个嘛,靠近一点……金童玉女,好,照了啊……”那个照相的小师傅年纪不大,团团脸一副和气样,接过郭颖给他的喜糖时候一叠声的致谢并说着恭喜。
百年好合。
下午三点,郭颖坐上了返回C市的长途客车。
是时候离开了。
伤心自虐之旅也该结束了。
车厢里一如既往的夹杂着各种轻松惬意的川音,有聊着打麻将手气不好的,也有谈起儿子要买房子结婚的,每个老百姓的烦恼都那么真实平凡,即使城市不同地域不同。
郭颖坐在前排靠走道的位置,蓦然而起的绞痛排山倒海不可遏制,让她心神交瘁。
那个身穿迷彩作训服,看过去甚至称得上是狼狈的男人,踏着让人热血沸腾的坚定步伐一步步向着她走过来。他有着全天下最亮的瞳眸,从那里,她能看到全世界……
再也不会有人开车来劫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