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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循迹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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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飞鹰队的大门口,郭颖心底百味杂陈。
徐政委亲自开车去接的她,到了图朵地头后,她从副驾开了门下来,迎面的橄榄绿撞了满眼都是。
齐刷刷,异常整齐。
梁队,赵全,张胡子,倪群——
倪群的右臂袖管空荡荡的,那个爱笑爱闹被他的袁队长鄙视为人格分裂的小子在这次事故中失去了他赖以骄傲的狙击之手。
依稀还是怀孕那年的夏天。有知了在叫,绿树成荫,蓝天白云空气清新,一墙之隔是神秘的飞鹰大队,而他们的小家已经在家属院里安营扎寨。
除了那抹令她心安的橄榄绿身影。
他们都是,可是他们都不是。
梁队那么粗犷豪放的汉子,见到郭颖的第一眼竟是那么明显的紧张。
一双大手搓了搓,想说什么又不知道怎么说。向前了半步讷讷的:“小郭,来了……”
徐政委关了车门,几步绕过来,伸手去接她随身的小拎包:“先把东西放回家吧。”
郭颖的心陡然被那个字眼刺的缩成一团。
家?她的家还在吗?在哪里?
看着郭颖乍红的眼圈和微颤的唇角,梁队狠狠瞪了徐政委一眼。
四周很安静,连出操训练喊口号的声音都没有。
赵全三个人就站在梁队的身后,没人敢宣泄情绪,可是那种强忍着的东西看的分明。
“没事,我没事。”郭颖吸吸鼻子,努力绽开微笑:“不沉,我拎着就行。”
“啊,那啥,”梁队呼噜一下黑亮的发茬,掩饰什么似的:“小郭,你嫂子在家做了几个好菜,有酱焖田鸡爆炒黄鳝,还有你喜欢的锅包肉,晚上这几个小子沾你的光,一块儿过去蹭饭!”
没人喜出望外的大喊大叫。哪怕去梁队家蹭饭曾是他们最爱的保留节目。
赵全扣了下脚跟,作战靴撞击出闷响。他的声音肃穆而简洁:“敬礼!”
几个男人都敬出了最标准的军礼,连倪群都举起了左手。
那是一个异常打眼的左手礼,凝聚了一个军人全部的骄傲和尊敬。
郭颖觉得自己要忍不住了,一边笑着一边眼泪却落了下来,狼狈不堪:“别,别这样……”
知道这次来了一定会疼,可是现实还是超出了她的预期。
她不能不来这一趟。
徐政委出来打圆场:“行了行了,别让小郭心里难受。小郭,旅途劳累,你先回……住处休息休息?”
“不了。”郭颖吸吸鼻子:“方便的话,我想先去袁杨的宿舍收拾一下他的东西。”
“方便,方便。”梁队爽快的点头:“走,我们先带你进去看看。”
第一次走进神秘的飞鹰大队,郭颖再也想不到会是这样的前提下。与其这样,她宁可这辈子都不要踏足这片土地。特例从来不是什么好事,向来如此。
训练场,水泥路,办公楼。这些看过去跟七四二六并无二致的场景在炽烈的阳光下曝光失真,简洁空旷一览无余,就像住在这里的那些人。
有全副装备的两名纠察走过来,看见他们这行人后停住了脚步,以目送的形式看着他们擦肩而过。
没有人讲话,沉默替代了千言万语。
袁杨他们的宿舍在东南角,三层小楼,浅灰色和米黄的外墙涂料,清爽大方。
这是他住的地方,是他忙碌辛苦之余休憩的空间。
他在这里度过训练场外的闲暇时光,哪怕那些时光少的可怜。
他在这里安放了所有的青春和理想,枕着信念入眠。
还有,他在这里想念妻儿和千里之外的小家庭……
郭颖关了门,将自己安放在这处小空间之内。
一室静谧,清浅的呼吸带着松弛下来的宁静。
房间是意料中的干净整齐。
一床一桌一衣柜。
过分的简单清爽。即使遗憾,郭颖也不得不承认,袁杨留在这里的东西她带不走。本就没有什么私人物品,何况大部分他已搬去了家属院,剩下的那部分,是郭颖几乎不曾触及的职业军人一面,果断冷静,处变不惊。
没有儿女情长,也没有柔情万种。
只是一种纪念吧。
郭颖走去坐在他的电脑桌旁闭上眼睛。
这样呼吸着幻想着,和他共同待在一个屋檐下,涌进肺腑的都是他的味道……
不。她只是想念他的气息,想念的发疯。
她今天所做的一切都不是缅怀,更不是放手。因为她不承认死亡的结局。
她只想靠他更近一点。
在他回来之前,唯有这里是他最多痕迹的地方。
她到了,千山万水的跋涉而来,寻找他的痕迹和味道。这里是他的地盘,是他这么多年赖以生存并为之骄傲的地方,属于他的那些东西蜂拥而至,看不见,却沿着张开的毛孔攀援而上,强大的让她热泪盈眶。
所有的陪同人员善解人意的停留在了门外,她甚至不用考虑流泪的失态和施与他人的沉重。
恣意妄为的哭。
窗外的风声渐大,吹得窗棂隐隐作响。
胡乱的抹了抹眼睛,郭颖睁开双眼,带着眷恋的目光一寸寸的扫过这方小空间。
他的专业书籍都堆在了桌子上,拉开的抽屉里倒显得空荡。
那个银色的指环静静的安放在最外口的角落,泛着浅淡的光泽。
是他们的婚戒。
郭颖拿起那个男式指环,套在中指上。
并排的无名指上是属于她的那一个。
两只戒指相映成辉,头碰头挨在一起,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
只是这戒指太大了,哐里哐当的在郭颖纤细的手指上极端不安分。
郭颖想了想,转而将它套在大拇指上。
这下勉强安妥了。
抽屉里还有一个小物件吸引了郭颖的注意力。
那甚至让她有些迷惑。
是包在纸巾里的一团小小的口香糖。
这是什么?
本该待在垃圾桶里的东西,为什么会让袁杨摆放在抽屉里?
自从袁杨出事后一直浑噩的大脑开了窍,像是一种福至心灵,那些回放的小细节开启了尘封的回忆,鲜活如昔,她知道这是什么了。
是她第一次追来七四二六表白,两个人在北山公园告别时候的留念呵……
他想抽烟,自己给他口香糖代替。在他随手拿纸巾包了放进衬衫口袋的时候,她完全没想到,他竟然保留着这个小东西一直至今……
如果不是意外,如果不是她今天走进他的宿舍,恐怕这辈子直到他退役离开这里,她都不会知道这块口香糖的存在。
想哭又想笑,心脏被两种极端的情绪撕扯着,试图要分崩离析。
“傻瓜……”一滴温热的泪水滴在桌面上,郭颖很快伸手将它擦去。淡淡的水渍还没消退,旋即又是一滴……
她总以为他不够爱,患得患失纠结惆怅。
却原来,还是她看轻了他,更看轻了自己……
“好了?”靠在栏杆上抽烟的梁队看见她出来,迅速的掐灭了烟头站直身体。
“好了。”郭颖舒口气,整理下心情:“可以找个会议室或是空房间什么的,我想大家坐下来谈几件事。”
梁队和徐政委对视了一眼,很快点头应允,无条件的配合:“没问题。去会议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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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有一个要求。”郭颖平静的开口,并没有极端的情绪波动:“在我死之前,不要给袁杨立碑,衣冠墓也不行。我认他失踪,不认他离开。我不管你们的程序怎么走,是要确认他的死亡还是追加烈士一等功什么的,只要别让我知道就行,我不想知道。”郭颖顿了顿,细长的手指交叉着握在一起:“对于你们来说,袁杨这个人已经变成了一段回忆和过去,训练继续,演习照常。可是对于我来说,他只是出了个很远的任务,归期不定。“
徐政委哑然,跟老梁对视一眼,后者很快挪开了目光。
该有多疼他们知道。张胡子带的二队归队那天,八尺的黑塔大汉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嚎啕大哭,痛快的宣泄。可是眼前这个弱不禁风的女人却执意要把这种烈性之痛无限拉长,那是比钝刀切割神经还要强过百倍千倍的折磨,无可救赎,或者说,她不需要救赎。
“不用劝我也不要讲大道理。”郭颖堵死了徐政委的话:“该说的那些袁杨父亲都讲过了,我不在乎。”
房间里安静到可怕。这处会议室从投放使用至今,或者说飞鹰大队的会议室从设立至今,这还是第一次,完全的由一个女人主导了谈话的方向,无可掌控。
张胡子清了清喉咙打破沉默:“禁飞区及周边有人活动的区域我们都搜过了,甚至军方押解囚犯的地方……”
没了。
所有当事人的说辞都倾向于这种结果,唯一的结果。
袁杨不在了,永远离开了。
郭颖没说话,目光缓缓的从在座的每一张面孔滑过。
这里面有她认识的也有她不认识的,他们和袁杨朝夕相处时间更胜过自己的存在,无论是战友还是兄弟,没人该为这件事负疚终身,甚至一辈子抬不起头。
“我想跟倪群单独谈谈可以吗?”
偌大的会议室只剩下对面而坐的两个人,倪群甚至都不敢抬头去看她的眼睛。
他失去了一臂,而袁杨为了救他浪费的宝贵三秒,失去了一命。
他不知道该怎么说,如果他不是眼下的军人身份,如果可以以死谢罪——
先是被利器切割的麻木,几秒后是蜂拥而至的灼痛。
胸口、大腿、后背,还有不知所踪的右臂。
浓烟薰的他眼泪横流视网膜出现盲点,耳朵被猛烈的轰炸及横灌的风声冲击到失聪,右肩上创口传来空荡荡的疼痛,大量的血液流失带走体温和清醒的意识。
操,被袭击了!
透过模糊的泪眼,倪群看到浓烟滚滚的机舱窜进烈焰的火舌,根据经验,他知道爆炸迫在眉睫。
不过是不到一秒的功夫,眼角的余光看到右侧的舷窗被撕裂成翻翘的口子,有两具毫无挣扎的黑影急坠而下——
“跳!”是坐他对面的队长袁杨,怒吼的声音变了调,带着被烟熏后的沙哑。
眼前出现重影,倪群竟然还笑了:“走!别管我,老子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大口呼吸到肺叶里的空气依旧是他抱怨的那种干燥灼热,带着本地固有的硝烟味道。
这样紧急的一种时刻,他竟然不相干的想起了那次在A市,嫂子送他们去机场的路上,他透过车窗看到的那个繁华璀璨的都市。七彩霓虹的灯河,眼花缭乱的立交桥,摩登时髦到令他自惭形秽的男男女女,还有那么多吃不饱却美味无比的特色小吃。
他没法带他妈逛遍那个偌大的城市了……
“和平年代,多好……”
两秒的空白后,倪群仰面朝天的被推出了即将爆炸的直升机。
下坠。耳麦中传来嘶哑的咳嗽声,断断续续:“003、005号报告平安,004和006疑似牺牲,完毕。”
然后是一秒成永恒的难捱寂寞,没有001的任何动静。倪群多想听到那个笑骂调侃他的声音——
“保持频道清洁。”
“老子还特么没死,不用哭丧。”
“都给我精神点,准备出发!”
这样一个流血流汗不流泪的军人战士,此刻在异国的夜空中泪流满面,心碎欲裂。
在失去意识的前一刻,他没看到那个让所有出任务队员安心的矫健身影跃出舱门。
明黄炽白和艳红交织,奇异的火苗在夜幕下熊熊燃烧,狰狞的吞没了整个机身……
那天的最后一幕变成了他挥之不去的噩梦,每每将他从毫无提防的深眠里吓醒,满头大汗的挣扎着坐起,整个人疼到痉挛。
“经过你都讲了,我没有要问罪的意思。”郭颖轻叹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倪群你也别说傻话了。如果打你骂你能让他马上回来,我会毫不犹豫的做。”
倪群低着头,握紧的左拳爆出青筋,泛着失血的苍白。
“我留你下来,只想告诉你,好好活下去,抬头挺胸最好还像原来那么二……袁杨肯定也乐于见到那样单纯的你。”郭颖苦笑,头疼欲裂:“原谅我这会儿没有安慰人的力气,你也说了,你昏迷之前飞机尚未爆炸……”还有机会的,还有活命机会的不是吗?
那么厉害的袁杨,那么出色的男人,那么数一数二的尖兵,国之利器——
“我还有左手,完整的!赵全是左撇子,我现在天天跟着他练习左手发力技巧,一只手能做很多事,哪怕不能瞄准射击,可是基本生活没问题。”倪群哑着嗓子开口,越来越急:“我会很快转去地方,我跟组织要求去A市,嫂子,我照顾保护你和侄子,没人敢欺负你们,你就是我姐,你以后就是我亲姐……”说到后面,倪群哽咽难言,张开的五指扒着桌沿,指甲失去所有血色变得惨白:“我哥回家之前,有我在,别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