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第三章 刀 ...
-
离开家的第一个冬天,大嫂就急急忙忙的把我叫回去了。她在信上只说,有急事,请速回。我以为是家里又出了什么状况,慌忙赶回家,却见新漆过的黑色院门上贴着一个巨大的喜字。
走廊,门厅,各间屋子都挂着喜庆的大红灯笼,我站在院子中央愣住了。隐隐感觉到这是一个圈套,虽说出于善意和某种重要的传统意义,但让我觉得很恼怒,又极为无奈。
大嫂一见到我就哭了,含含混混地说了好些话,我一句也没听清,只看见大嫂身后,莫涯那张平静的脸。他手里拿着好几枝红烛,臂上还搭着一张叠好的红台布,摇曳的烛火勾勒出他脸上唯美得哀伤的轮廓。莫涯很安分地听着大嫂说话,脸上没有一丝表情,没有欢喜,也没有不快,除了一脸的逆来顺受,什么也没有。恼怒在一瞬间灰飞烟灭,我从流动的空气中捕捉到了莫涯的情绪,委屈得叫人心疼。
他过去说过,最先被抛弃的人,是最悲哀的。
不管你是故意或不是,他说。那个时候我们躺在郊外的一片草地上,他用那双清亮得透明的眼睛看着我,说出这些让人心疼的话,我却没办法安慰他,或是承诺,也不被允许。
被安排好的命运在意料之中来临的时候,纵使不情愿,我们都只能接受,就算只出于对大嫂的不忍。
他放下蜡烛和台布,进里屋去了。而大嫂的话似乎还没有要完结的样子,我这才开始安心听她讲话。她说着老家一个世交的女儿,很是贤惠,对过了八字,也很好,就定下来了。大嫂问我会不会怨她专制,还很惭愧地提起大哥,说他要是在的话一定会骂死她的。我怎么忍心辜负她的苦心,只能说,既然决定了就这样吧。大嫂忽然破涕而笑,说,三弟你能体谅就好。她笑的时候,泪痕还挂在上扬的嘴角,大嫂不过是个柔弱的女子。
有一点飘飘乎乎的,好像在做梦一样。是个不讨人喜欢的梦,我使劲地眨眼睛,希望在睁开眼的时候,发现自己在别的地方,看着莫涯,对他说好多好多的话,而不是在这里看着又哭又笑的大嫂,说,就这么办吧。
从大嫂的絮叨中逃离,我没有料想到她竟会变得如此罗嗦。我进了里屋,没有看见莫涯,他已经去了别处。是在挂灯笼吗?还是在嘱咐下人要准备什么?我猜想着他的行动,到了后院,却看到他,立在结冰的池塘前。他看见我,叫了一声刀,就没有再说话。我走到他身边,想对他说些什么,竟不知从何开口,只能呆呆地站在池塘前,看着雪花在眼前飞扬,一片一片。莫涯突然说,刀,今年夏天塘里的荷花开了。我问,好看么?他说花很小,看上去很弱,但也许明年就会好。
我很难再把对话继续下去,该说什么好呢?是说说玉器行越来越不景气的生意,还是说说这几个月在上海的生活?他会喜欢听什么?莫涯看着塘中结冰的水面,好像他这么看着,水里就能长出荷花来似的。他像是自言自语地低声说,明年,明年一定会开出很好看的荷花。
我们站在雪地里,一直到了天黑的时候。莫涯身上沾了一层雪花,很冷吧?我不禁想起多年前那个冬天,莫涯那张冻得微微发红的小脸。他每次站在冷的地方,脸都会变得红红的,总是很可爱的样子。但这天,他的脸是白色,近乎透明的白色。莫涯低垂的眼帘,沾上雪花的睫毛,略带委屈的表情,都给我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
这又是另外一个梦,一个我不想醒来的梦。只是,是梦就会被惊扰,幻境的画面会被分解得支离破碎再被胡乱地组合成为现实。下人们的呼喊就是分解画面的剪刀,咔嚓咔嚓剪碎我眼前宛如天使一般的莫涯,以及我们之间静止的空气,和时间。
呼吸都变得沉重。我走到莫涯身边,拍拍他肩上的雪花,对他说,会生病的,快进去了吧。他很顺从地点头,身体却没有移动。
是冻僵了吧?我问。
他只是点头,眨了眨眼睛,弄掉睫毛上那些雪。
我抓起他的双手,我在我的手里。两个人的手同样的冰冷,僵硬的指节费了好大劲才弯曲起来。我很用力地握着,知道这样就会暖和起来的,就像我们从前做的那样,总是会暖和起来的。
莫涯说,刀,你的手变小了。我说是吗,大概是太冷的缘故吧。他伸过头来,把嘴唇贴在我的手背上,轻轻地朝上面呵气,于是一股暖流在严寒的空气中绽放了,我看到手背上无形的花朵在开放。莫涯用额头靠住我的肩膀,说,刀,我很想你,太想了,所以见到你不知该说什么,不知道你想要听什么,一直一直都在想,还是不知道。
喉咙很疼,我想我已经开始生病了,说不出一句话。莫涯的声音轻得快听不见,反倒让我的呼吸因为这微弱的声音变得痛苦,多余。
他说,刀,以后一定要常常回家,夏天的时候,就可以在这个池塘里,看见漂亮的荷花。
莫涯,我们进屋了吧,该吃饭了。我一开口,说出的竟然是这样的话,声音也跑了调。是的,我生病了。不知道莫涯他,会不会也患上同样的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