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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上元灯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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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渊示意她朝一旁看,那踩着四寸见方的青石板悠然而来的金冠华服男子,不是公子衍,还能是谁?他身后的随从手中还扛着一把琴,走近了命人将琴放下后,才道:“怕你教不好小公主,本公子特意给你把琴送来。”
琴身黑色,泛着幽光,仿佛绿蔓缠于枯木之上,也看不出特别之处。
公子衍说完,又转向怀晏:“天寒地冻的,你也不请本公子去喝杯热茶吗?”
怀晏挠挠脑袋,引着他去了屋内。质子府虽不大,却也气派,非寻常富贵人家可比,只是质子身份既卑贱又特殊,为防奴仆被收买,偷偷为质子谋事,除了门外时常轮换的守卫,府内并无人伺候,若非从母国带来人服侍,一切都要靠自己动手。
春秋端着刚泡好的茶要为公子衍倒上,却被庭渊拦住,他笑道:“质子府的茶也不是白喝的,你要喝,拿什么来换?”
感情是在这等着他呢,公子衍如玉般的脸黑了下来,“本公子不是给你送琴来了吗?”
庭渊满眼无辜,“我没让你送。”
“你!这才一天,你的胳膊肘就往外拐了?不认本公子了,是不是?”公子衍忽然走进庭渊,恶狠狠的目光逼向他,极像个受极了委屈的小媳妇。庭渊也不躲,任他眼刀剜来,温柔的眼神却穿过公子衍的肩头,看他身后坐着的小公主。
春秋笑着打破僵局:“二位贵人莫恼了,天寒,茶凉的快,老奴去为你们再温上。”
春秋走后,公子衍冷哼一声,甩着宽袖在屋内踱步,左右打量,摸摸这个,看看那个,似乎有些烦躁,“好罢,谁叫本公子宠你呢。说说看,你有什么事要求我办的?”
他刻意咬重了‘求’字,说的时候还有些得意。
庭渊起身,缓步上前,袖摆翩翩,他走到公子衍的身边,将双手负后,身姿挺拔,站的笔直,“我如今奉命教公主抚琴,名义上,也算这孩子半个师父。”
“有话直说。”公子衍的手忽然摸到案侧的那幅佛陀像上,取了画打开一看,不禁赞叹:“下笔细腻,刻画有神,走笔转换自然,毫无累赘之感……好画!”
庭渊的目光掠过那画,笑道:“不知身为天家之子的公子衍,有没有本事,让我这小徒儿溜出质子府逛一逛?”
“这有何难?回头把我那随从敲晕了捆起来,让公主扮成他随我出府。”公子衍收好画,满不在乎道:“原来你就为了这个事。”
他将佛陀画像放回原处,岂料收手时,袖脚拂落了另一幅,画轴滚落在地,长长的散了开,画中执子长思的美人展露二人眼前。
两人脸上的表情都很耐人寻味。
“宋元崇的《云姬长思图》!”公子衍一指那画,质问的语气有了些许恼意,“你就这样随意放在这儿?”
怀晏走过去,弯腰拾起画,不明就里的反问他:“贵国公子真奇怪,我不放这,还放床榻上搂着睡觉不成?”
公子衍瞧小丫头那不以为然的将画拾起,重新卷好放回案上,脸上的表情很是无所谓,一下没忍住,怒道:“你知不知道云姬面前的棋盘,那可是——”
庭渊温柔的眼适时的转向他,那漆黑的眸子,像是看不见尽头的深渊,随时可公子衍吞没。公子衍张张嘴,到底是还将话咽了下去,“痴子!罢了,根本没开窍。”
“诶?你等会儿!”怀晏拉住他,“云姬前的棋盘,是什么?”
“难解的残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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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了夜,两人带她去看齐国每年一次的上元灯会,她在宋国是看过灯会的。许多年前,她还年幼时,住在寺庙中,偷偷溜出去看宋国的灯会。辛劳朴素的百姓,会在这一天盛装而出,各自手中执着一盏明亮的纸灯。纸灯上有的题着灯谜,有的写着花前月下的诗词,那些情窦初开的男女,在这天以纸灯传情。
怀晏换了男儿装扮,三人并肩前行,惹得路过女子频频回头,她好奇问:“公子衍,你府中的男宠,还有比庭渊更好看的吗?”
“当然没有。”拥挤的人群让公子衍很不习惯,眉头皱着,俊朗的脸上表情极不自然,“我虽生在都城临淄,却是第一次参加灯会。不过庭渊没少参加,他哄骗女孩子的本事可是一等一的。”
庭渊的嘴角噙着笑意,没有接话。三人挤在人群中,很快,便有女子停在面前,花灯照出姑娘娇羞带怯的模样。
街市上的喧闹声,哄笑声混在一起,灯火辉映着,远远的琴声叮咚的弹着,姑娘站在庭渊面前,鼓起勇气将手中花灯递出。
不过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女,巴巴的望着他,眼中满是仰慕,怀晏瞅了瞅庭渊,心里比那姑娘还着急。
快接啊——
她在心里喊着,可是庭渊负在身后的手始终没有伸出,他很有礼貌的对那姑娘笑了一下,说了声抱歉。
怀晏看着呆立在原地快要哭出来的姑娘,不解的追上那个人,“你为什么不接?”
“是啊,你为什么不接?”一旁的公子衍跟着打趣:“我是不介意的啊。还是说,这儿的庸脂俗粉比不得那莒州名妓秦昭昭,你瞧不上?”
“长乐坊的秦昭昭?”怀晏一脸好奇。
公子衍目中一亮:“小子,你也知道?”
“啊哈哈——有幸听过,听过。”尴尬的摸了摸耳朵,那时她去长乐坊,在坊外的长街上,没少听慕名而来的人提到这个名字,可惜不曾一见。
“秦昭昭好看,难道宋国第一的小美人,是浪得虚名么?”庭渊忽然驻足,毫不避讳的夸小公主漂亮,夸得她别开眼,红了脸,嘴角翘起了好看弧度。
这人可真会说话,怪好听的。
辉煌的灯火映照着小姑娘红扑扑的脸蛋儿,明媚动人,姑娘说:“那你呢?生的这样好看,一定收到过不少花灯吧?”
他将她一脸红晕尽收眼底,重新迈步,慢悠悠的在街上走着。
花灯,自然是收过的,在许多年以前。那篇意犹未尽时便被掐断了结果的故事忽然涌上了脑海,记忆里的小姑娘为他撩人的双眸镀上一层能融化冰雪的暖意。
“是有许多花灯送来过,但我,只收了一盏。”
“那后来呢?”
她想,那一定是他的心上人,很好奇他这样好看的男人,会看上什么样的姑娘。正满怀期待的等着听一段风花雪月的故事,他却垂了垂眸子,轻轻的叹了一口气。
一瞬间,连空气中都充满了惋惜,他说:“后来那个姑娘长大了,把我忘了。”
“这风姿郎朗世无双的庭渊,原来……竟也会有被人遗忘了的时候,看来那姑娘挺粗心的啊?”遗憾的朝他看去,灯影重重,他也正在看自己,墨眸中闪耀着深情又温柔的光,令万家灯火都失了颜色,他唇角轻扬,对她微微一笑:“是挺粗心的。”
“啧,说秦昭昭呢,你们又扯到哪个天涯海角去了?”走在前面的公子衍忽然放慢脚步,倒回来上下打量着怀晏,摇了摇头,“小丫头哪比的上秦昭昭的风情万种,差远了差远了……”
怀晏抱臂一笑,眉间那点痞气又出来了,“公子衍,你个断袖不只喜欢男人吗,为什么对那秦昭昭也感兴趣?”
公子衍冷哼:“我喜欢一切美的,不行吗?”
小姑娘眼珠子快速的在他身上转了转,“你为什么会喜欢男子,不喜欢女子?”
“哼!”傲娇的一声,他加快脚步,不睬她。
怀晏不依不饶的跟上:“你是从什么时候发现自己喜欢男子的?”
“……”他别过脸去依旧不理她。
“是觉得女子不好吗?”
“关你什么事!走开!别跟着我。”他恶狠狠的瞪过去。
小姑娘半点也没被吓到,“啧,问问嘛,你府中那么多美男宠,也会争风吃醋吗?”
“臭丫头,再跟着我,信不信我揍你?”
两人一个逃,一个问,追走在街市辉煌的灯影之中。庭渊背着手跟在后面,目光落在影影错错的灯火上,瞳孔也印了几分迷离。一路上少不得又有不少女子为递灯而来,庭渊瞧着那已经走上桥头的两人,连开口都懒得,直接视而不见,径直朝桥上走去。
街市十分拥挤,桥上也是摩肩擦踵,好不容易避开了一个又一个侧目惊叹的人,三人占据了最高的位置,俯瞰整条街市。
怀晏扶着护栏,夜起的寒风轻轻挽着她耳畔乌发,她立于风巅,衣衫猎猎,叹道:“今日方知齐国盛景。”
庭渊见她冻得通红却又掩不住兴奋的小脸,解开自己身上的大氅为她又加一层,还是那样轻柔细腻的为他扣着系带,却在抬眼的瞬间,猛的将她揽入怀中。
怀晏一怔,下意识要挣扎。
“别动。”向来温和的声音,有了一丝微不可闻的肃杀之意,庭渊揽住着她的腰,将她的头按在自己的心口,小姑娘莫名其妙的,还想挣扎,他侧过脸,柔软的唇瓣贴在她滚烫的耳垂上,低声的问:“不是说要阅尽人间春色么,才这点,就怕了?”
怕屁!谁怕了?
怀晏不服气,双臂打开,环住他的瘦而不弱的身子,紧紧的抱住,手指有意无意的勾着他垂在后背的发带。
她怕了吗?
没有!
庭渊胸膛微微起伏一下,似乎在笑,小姑娘的脸在他的衣服上蹭了蹭,“干嘛呀,大街上的——”
话音还未落,身后忽然传来一道戏谑声,冷冷的,听不出一丝暖意。
“这不是我的好三弟吗?”
是二公子斐。
心中一惊,怀晏下意识将脸往庭渊怀中埋了埋,他身上有幽然的草木香气,像是蘸着晨间露水初生的春草,清淡极了。
一旁公子衍的声音中再听不出方才的拌嘴玩闹时的轻松,取而代之的是清淡疏离,“二哥也来了。”
公子斐对身旁簇拥着自己的随从讥嘲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给我三弟见礼?我三弟喜欢男人,你们就不敢上前了?”
人群中有人低低窃笑,公子衍喜欢男人,乃天下丑闻,齐王极不喜欢这个儿子,世家贵胄对他也是表面上的客套,私底下极不尊重,百姓更是把他当成一个笑话,拿他做茶余饭后的谈资。
公子斐身边的长随闻言扭捏作态的走到公子衍面前,胡乱拜了拜:“参见公子。”声音懒散,十分勉强不甘。拜完了还委屈的折回去对自己主子抱怨:“可不就是不敢吗,万一被他瞧上了,带回去做个娈童……”
人群里又是一阵哄笑。
公子衍也不恼,直挺挺的站在那,一脸平静,似乎早已见怪不怪。
怀晏实在听不下去了,脸贴在庭渊的心口小声嘟囔了一句:“之前觉得公子斐不是个好东西,现在看来,他就不是个东西。”
搂着她的手轻轻拍了拍她,像是安抚。
公子斐自然也看见了庭渊和背对着他的怀晏,走过来挑衅道:“这位我倒是知道,是你府中的娈童。怎么还搂着个?”他上下打量着怀晏,“今日新找的?还藏着掖着,不打算给哥哥引荐一下?”说着要将手覆在怀晏肩上:“聋了?听不见声音?给本公子转过来!”
庭渊后退一步,公子斐瞬间扑了空,本欲再次拍向怀晏,却被公子衍一把拦了下来。
“你反了?!”公子斐恼羞成怒,他身边的长随见状,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准备上前。
公子衍冷冷的看了一眼他和身后那帮长随,“二哥若真想看,是弟弟拒不让你入府了吗?”
气氛瞬间冷的像冰,与街市间灯火繁盛格格不入。
公子衍鄙薄的看着他,又说:“大哥刚回来,你确定要在此闹事?”他走上前,俯身凑近公子斐,“这儿多少双眼睛盯着,你就不怕有心人参到父王那去?”说罢站直身子,漫不经心的掸了掸身上的浮尘,“反正弟弟我是光脚不怕你个穿鞋的。”
公子斐脸色一变,目光飞过眼庭渊和怀晏,笑的讽刺极了:“弟弟误会了,哥哥只是关心你,却没想到你这么不领情。既然如此,好罢——我们走!”
长随一哄而上,紧跟其后,待他走远,原本聚在桥上的人群也渐渐疏散了,怀晏从庭渊怀中抬起头,再看向若无其事的公子衍时,眼中多了一分同情,“我和老师初见他,就觉得此人城府极深。身在王室,与寻常人家终归是不同的,你到是看得开。”
公子衍看着灯火流动的长街,又换上了一副玩世不恭的笑脸,“多愁善感多伤寿啊,跟他有什么好争的,争那孤寡之位吗?称孤道寡,百年孤独,无趣无趣……年轻人,还是要看开些。”
“齐王于你也是极为疏离的,他若待你不好,你的日子不会好过的,从未有过不甘吗?”
“我志不在此,夹缝生存虽是苦了点,到底也算是活着。”他展开双臂,特意在原地转了个圈,“本公子这不是好好的吗,能吃能喝能睡还能找美男子,好香——”公子衍说着,目光落在摊肆林立之间最不起眼的一家酒酿元子的铺子上,然后便驻足不肯走了。
自幼长在宫中,吃食都是经过层层叠叠的筛选的,即便出宫出府,云游四方,吃的也定是地方数一数二的酒家。他从未真正脚踏八方黄土,实实在在的感受这王权治理下的盛世民间,品一品这充满烟火的美味珍馐。
怀晏见他这副馋相,从腰间摸出一粒金锭子,要给那摊主,被庭渊抓了回来。他将那金锭子取下,重新给她放回腰间,又从袖中暗袋摸出零碎的散钱塞入她手中。
这姑娘花钱没个数目,这么大粒金锭子还不得把那摊主吓得魂飞魄散。
怀晏握了握手里的钱,用它们买了三碗酒酿元子,拉着公子衍在简陋却干净的小摊旁的桌椅前坐下。不一会冒着热气飘着酒香的元子便端了上来,他也顾不得烫嘴,狼吞虎咽的吃了起来,一碗很快便见了低,吃完了,又巴巴的盯着庭渊和怀晏碗里的。
怀晏赶紧让那摊主又给他上了两碗。
“好吃好吃!”公子衍咬着元子含糊称赞,怀晏想起宴会之上他一身贵气模样,很难将那个丰神俊朗,如玉般的公子和眼前这狼吞虎咽好似饿鬼投胎的少年想到一起。
她搅动着碗里白乎乎的圆子问他:“这东西,你从没吃过吗?”
“没有。”公子衍仓促的抬头应了一声,喂了两勺后,又放慢了动作,“身处那金丝鸟笼,再好吃的美味,也变得索然无味。”
心弦一动,怀晏深有感触道:“你我倒是同病相怜。”
三碗圆子很快就见了底,公子衍心满意足的抹了嘴,打了个一记饱嗝,宽慰的拍了拍她的肩,“你这小丫头,到底还是个被那笼子困住了心的痴人。算了算了,今日你请本公子吃好吃的,你这朋友本公子交了。你在这无依无靠,以后我就是你的依靠,你有什么需要的,只管说一声。”
手中的动作一滞,怀晏定定的看他,一动不动。
被她这般直勾勾的看着,公子衍俊逸的脸庞很快染上一抹绯红,在昏暗的灯火下,十分迷离,他不自然的把脸别开,“臭丫头,看看看!看什么看?!”
怀晏目光微闪,很可惜的叹了口气:“可你,不是个断袖吗?”
身旁的庭渊闻言微怔,公子衍更觉不可思议,“这是几个意思?你还想嫁给我不成?”
她只是眨眨眼,笑而不语。
“做大哥不行吗,一定要嫁给我?”公子衍颇为难的抚额,“我自知风流倜傥、英俊潇洒……”
怀晏依旧不语,目光灼灼的看着他,漆黑的眸中似有什么即将翻涌而出。
这丫头的眼神很是狡猾,公子衍被她盯得浑身不自在,一会儿挠挠肩,一会儿摸摸脸,见她始终未置一词,笑意盈盈,像只狐狸。索性也不动了,视线与她相交,忽然换上了似笑非笑的表情,许久许久,他缓缓开口:“我不是。”
这话一说完,小姑娘立刻换上平时的模样,她从桌前站起,恭敬一揖,“既是大哥,怎可欺瞒小妹呢?方才的无奈之举,是我失礼了。”说着又将腰压低了些,真诚道:“衍哥哥在上,受小妹一拜。”
公子衍怔怔的看着她,张张嘴,说不出话来,直到怀晏转身离去,他才扯了扯庭渊的袖子,指指那消瘦的背影,又指了指自己,不可置信的问:“老子是不是被臭丫头摆了一道?”
庭渊冲他同情一笑。
公子衍恨得捶胸顿足,一个劲的嚎:“老子守了这么些年的秘密啊!就被她三碗酒酿元子给骗了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