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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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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京城秋风大起,寒气侵人。人们早起推门一看,眼前大地房舍皆灰白一片,初霜凝草,暗冰结窗,原来是霜降已至。
深秋临末,寒冬将始。
此时已近正午,但乌云蔽日,天色仍如凌晨一样晦暗不明,秋风瑟瑟,寒冷萧索。
冯一鸣提着衣摆匆匆赶路,朝服繁长,路面又凝了暗霜,他几次被下摆绊住滑倒,手掌蹭破了也不顾,只管埋头快走。在他身后跟着个老太监,赶不上冯一鸣的速度,喘着粗气直叫唤:“哎,冯大人小心!冯大人您稍等吶,待,待奴才为您引路……”两人一前一后来到玄武门前,却被侍卫拦下。这玄武门是皇宫的北侧偏门,平日走粪车用的,没有官员会从这里出入。左右守卫见到身穿朝服的冯一鸣不禁都是一怔,横枪拦住他的路,面面相觑。落后的老太监好不容易赶上来,气喘吁吁地亮出腰牌:“咱家奉皇上口谕接冯大人入宫觐见。”侍卫认清二人身份,随即放行。直到两人走远,侍卫们还在心里犯着嘀咕:“一个朝廷大臣奉召入宫没什么稀奇,可干嘛偏偏要从走粪车的玄武门进去呢?”
冯一鸣跟着老太监到了御书房外,他站住脚,抹了把额头上的汗,嘴里吐出白色的哈气。老太监凑近御书房的门,轻轻说了一声:“皇上,奴才把冯大人带来了。”屋里静了片刻,一会儿,门开了,从中走出一个玉面少年。老太监一看,立刻下跪行礼:“奴才给廉王爷请安。”少年“嗯”了一声,将目光投向站在廊下等待传唤的冯一鸣,曼声道:“李公公辛苦了,让那人进来吧。”老太监恭敬地道了声:“是。”将冯一鸣引入御书房,便退了出去。
冯一鸣跨过门槛便跪拜行礼,却久久没听到皇帝说“免礼”二字。他不敢起身,只能就那么额头触地趴着,好在屋子里升了炭火,地板的石面也略带暖意,不至于凉了身体。廉王自进屋后便安静坐在一旁,不言不语,整个屋子静悄悄的没有声响。冯一鸣一进门就跪下磕头,没来得及往御案后看一眼,现在他甚至有点怀疑皇帝是否在此。就这么跪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冯一鸣终于听到那熟悉的悦耳龙音冷冷地对他说道:“别撅着了,再翘也翘不出个美人来。”
冯一鸣登时涨红了脸,低低说了一声:“谢皇上。”踉跄起身。廉王在一旁捂着嘴“哧哧”暗笑。冯一鸣腰上有陈伤,跪地时不自觉就会抬臀。平日偶尔会有同僚作首藏头诗讲个小笑话暗暗打趣他跪姿不雅,但如此直白的嘲讽他还是头一遭遇到,并且这嘲讽竟出自皇帝金口,冯一鸣简直羞愧难当。他尴尬地瞄了一眼身前,只见御案后端坐的青年似笑非笑地勾着嘴角,与廉王有几分相似的面容俊逸出尘,却冷硬阴郁,眼底散着一抹戾气。
皇帝盯着冯一鸣的脸看了一阵,又转头看看窗外天色,忽然道:“果然是光阴似箭,仿佛昨日朕还在御花园中陪静姝妃赏牡丹,一眨眼今日便是霜降了。”
听皇帝突然没前没后地感慨起来,冯一鸣迷惑地抬起头,正对上青年凌厉的目光。他微微一惊,却没有慌,也不躲闪,就这样不卑不亢地回视着年轻的君王。
皇帝挑了挑眉,哂道:“怎么,冯爱卿不知朕叫你来的意思?”
冯一鸣目光暗了下来:“臣不敢妄断圣意。皇上召臣来,是否是为了……”他顿了顿,脸上不自觉地露出了忍痛的表情,“……为了本该在秋决问斩的钦犯贺心暴毙天牢一案?”
皇帝蹙起眉,不耐烦似的深吸了口气:“仵作说他死于腿伤溃烂,毒血攻心。”
这不是句问话,冯一鸣垂下目光没有言语。过了一阵,皇帝“呵呵”两声笑了起来。冯一鸣抬头看,却见青年英俊的脸上全无笑意,他低沉着嗓子发出冷笑的声音,面无表情道:“朕不相信。”
冯一鸣心中一颤,顿时跪了下去:“皇上,贺大人生前忠君爱国,光明磊落,绝无贪赃枉法之事。他被奸人陷害,身陷囹圄,又横遭不幸,病痛身亡。事已至此,臣恳请皇上为贺大人雪冤正名,保全其身!”
冯一鸣话还没说完皇帝的脸色就已变了,他用力一拍桌子沉声怒喝:“冯一鸣!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真以为朕不会杀你?”青年霍然而起,大步跨到冯一鸣面前。廉王也跟着站起,不安地朝皇帝走了两步。年轻的帝王是个整整高出冯一鸣一头的男人,健硕颀长,威压十足。廉王眼见皇帝脸上的表情简直可以用狰狞二字来形容,担心身材干瘦的冯一鸣会被震怒的皇帝一拳打掉两颗牙。
“雪冤正名?保全其身?冯一鸣,朕怎么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呢?”
冯一鸣瞥见皇帝攥得骨节发白的手,下意识缩了缩肩膀:“皇上爱民如子,深仁厚泽。”
听到“仁”字,皇帝发出一声尖锐的冷笑,睨着冯一鸣微颤的肩膀,从牙缝里挤出声音讥谑道:“是啊,朕很仁慈。冯爱卿放宽心,你忠君勤政,公心耿耿,实乃国之栋梁。良材难得,朕爱才如渴,对冯爱卿一向另眼看待,即便是爱卿偶尔犯了错,朕也是会原谅的。”
冯一鸣闭了闭眼,稳住自己的声音:“皇上圣明在上,虽尧舜无以加之。微臣斗胆,望请吾皇开恩,准微臣带恩师回乡入葬。”
皇帝瞪着冯一鸣,眼神冰冷如刀锋,全身散发出几乎能割伤皮肉的凶戾之气。他寒着声音冷笑:“不继续为他申冤了?朕倒不知素享刚正之名的谏议院冯大夫还懂得退而求其次的道理。”他从喉咙深处发出“咕咕”的笑声,声音低沉怪异,如野兽一般,“你想求朕给他留个全尸,嗯?”
冯一鸣知道自己再说什么都是无益,便闭了嘴只一个劲儿重重磕头。他毫无顾忌,将额头一次次砸在大理石的地面上,满室都是血肉冲撞的闷响,“砰砰”之声不绝于耳。皇帝冷眼看冯一鸣把额头磕得鲜血长流,嘴角始终噙着一丝冰凉的笑意。廉王皱眉看了片刻,终是忍不住开口道:“皇兄……”
皇帝瞥了廉王一眼,少年一颤,立刻住了嘴。年轻的帝王转身走向御书房外,到了门口忽然停住,一回头,竟是满面春风,笑盈盈地对冯一鸣道:“既然冯大夫喜欢磕头,朕也不忍心阻了你的兴致,这书房便借你一用,在这里磕痛快了再回家吧。”
冯一鸣眼中浮现绝望之色,膝行向前,伸手抓住龙袍嘶声呼喊:“求皇上留贺大人周身完全!他做的事情全都是为了……”
“闭嘴!”皇帝拧紧眉头,一脚将冯一鸣踢倒在地。冯一鸣爬起欲再上前,不料皇帝主动蹲下身靠近了他,冯一鸣一愣,反被皇帝揪着衣领提起上半身。表情凶恶的青年将嘴凑到冯一鸣的耳边,阴森森地笑起来。他轻声说了什么,冯一鸣一声呜咽,泪水夺眶而出。青年冷哼一声,用力将冯一鸣甩在地上,转身大步走出书房。廉王望了望蜷在地上颤抖的冯一鸣,犹豫片刻,终是无言地跟随兄长而去。守候在外的李公公见主子大步流星地走出来,赶紧小跑着跟上,还体贴地为皇帝披上一件斗篷,心里却叫苦不迭:“怎么今日一个二个走路都跟飞似的?”
被独自弃在御书房中的冯一鸣跪在地上,弯下腰将额头抵在地面,双臂环抱身体把自己紧紧缩成一团。眼泪止不住地流,他紧咬牙关,却抑制不住自肺腑溢出的悲鸣。人生至此四十余年,他从来没有如此刻这般悲伤过。
那年轻的君王在他耳边轻轻诉说,温柔得彷如情话。他说:“朕不关心贺心做事是为了什么,只念着他对朕多年爱护,朕该知恩图报。送他个不得好死,便是朕最大的谢礼。”
贺心啊贺心,如今你可满意了?冯一鸣在心中咬牙切齿。你费尽心血倾尽一生,换来个御赐的“不得好死”,当真是功德圆满,可喜可贺!
冯一鸣突然觉得这一切可笑至极。他仰头哈哈大笑出声,声音越来越大,最终化成撕心裂肺的哀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