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十年纪》顾倾城

4、第一章II

　　II

　　方东发出的概叹说是阶段性的总结还勉强说得过去，实情离登峰造极还差得很远。
　　他发出的那声感叹似乎启发了某人的犯罪思维，语气还没有完全消逝在风中，一个人影从旁边窜出来，抢去了他手上提着的萨斯罐。事件迅捷发生让人无法反应，一句“站住，那是我的东西”还来不及出口，抢去东西的小小身影已经在前面的路口跟另一个汇合，罐子的灰白金属光泽眨眼间就转移到另一个人的手上。
　　两个瘦小的身影动作都异常灵活，是求生本能的激发吧，方东苦笑着想，放弃了要追的念头。原来已经来到了贫民区的边缘，这里是星球的灰色地带，大部分尼诺芬星球的原住民都集中在此。他们本来赖以维生的土地现在上面盖满商贸大厦，他们缺乏金钱、教育、健康，留在这一区的居民连离开这个星球的能力都没有，他们受着外来者的统治和管理，像老鼠一样集中在此，在被称为“垃圾场”的地区好死赖活，为了食物和能源，他们可以干出所有的事情。在这种情况下，心不在焉的自己只不过给抢去了一罐燃料可以说是还算幸运的事情吧。
　　幸运！这个词说起来还真是讽刺。

　　照明系统的光线越来越暗，风又吹了起来，这次带来了某种危险的气息。方东忽然发现四下里像给铁锅笼罩一样静默无声，阴暗处似有鬼影憧憧，微弱的亮光把人行道两边栽的树木影子像合拢的捕兽架子一般投射在地上，且随着风流动的方向不断晃动合拢。突然，有纷乱急促的脚步声在巷□□发开来，然后四面八方都响了起来，在寂静中分外的刺耳惊心，似乎在向这边包围。方东警惕地靠向墙边。
　　一个瘦小的人影一步步地往这边倒退回来，燃料罐子还在他手里闪烁，他似乎吓得腿发软了，不晓得掉转头逃跑，又像临着大敌的猫，把背拱成弓形，毛竖起来呜呜威胁着，其实脚步在往后退。他引领着黑压压的一片人影往狭窄的人行道来。
　　黑色的人影其实人数不多，但个个高大而强壮占据了比平常人要多的空间，他们像势不可挡的洪水，被吸引进人行道就四处漫开，充满了道上的空隙，把那个瘦小的孩子包围在中间。光子枪拔出来的时候跟质料硬挺的军服摩擦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他们是星球独立自治组织驻扎在这个贸易星球维持社会秩序的武装部队，他们只服从于星球独立自治组织，平时负责这个星球的治安，对各个星球驻在此的贸易商会进行保护，他们对本星球的一般犯罪活动具有独立的自主处理权。

　　“糟了。”方东喃喃地说。尼诺芬的社会秩序部队向以残暴著称，他们直接称呼住在贫民区的原住民为“阴沟里的耗子”，称贫民孩子们为“传染瘟疫的害虫”，即使是处理盗窃这样的犯罪行为，他们也决不会仁慈。而传说中尼诺芬秩序部队的头子最喜欢把晚宴设在犯人的审讯现场，以犯人在遭受暴力折磨时发出的惨叫声作为佐餐音乐。而尼诺芬近年来的犯罪率大幅下降，这个武装部队头子功不可没。只是他本人却似乎老是嫌“业务”提升太快，已经没有什么发展空间，一方面在大力推行“二等公民改造计划”，即将认为有可能因为接受教育和培训而进步的贫民孩子通过部队直辖的飞船运到其余星球接受再教育重新成为“有用”的人才，申请了大量经费并不定期地将贫民孩子批量送走外；一方面同时提出要对因为犯罪率的大幅下降而缺乏佐餐音乐所引起的日益消瘦申请“工伤”补助。

　　拿着萨斯罐子的孩子害怕得除了发抖以外失去了所有的反应动作，一个没有拿枪的大个子走前两步，轻轻松松抓住了他。“砰”，萨斯罐子掉在地上，向方东这边滚过来。大个子用一只手掐着孩子的脖子，用另一只手把他的胳膊反扭到背后，用的劲一定很大，孩子痛得脸都扭曲了，清秀的眉毛和眼睛都挤到一边去，咧开嘴，但是不敢发出声音。

　　另外一个大个子从外面挤进包围圈，他手里提着另外一个孩子，那个孩子更瘦小，他用一只手扼着他的咽喉提起来，孩子身子哆嗦着蜷缩起来，就像猫一样轻。
　　“偷东西？嗯？这么小的小耗子也学会了这个？你们这些垃圾真是没得救了。”他的手慢慢收紧，其余人都有兴致地看着他玩弄那个孩子，可是这个人似乎心情很不好，他不耐烦地用另一只手掏出光束枪来，朝孩子头上开了一枪。脑浆和鲜血喷了出来，对面抓住大孩子的人身上溅了些，不满地嘀咕着。给他控制住的大孩子愣了愣，突然尖叫起来。尖利的尖叫声划破了寂静。
　　“噢，我的天！”方东觉得一阵头晕，周围弥漫着血腥气和金属味道，这个星球的空气在刹那间被污染了。

　　“是个女孩子呢！”
　　“年龄适合改造计划，送到出境办公室去吧。”
　　“嗨，姑娘，姑娘。”
　　军人们狞笑着，往女孩子的身上抓过来。

　　出境办公室是一憧很大的房子，其中最大的一个房间用来收容参予“改造计划”即将被送出境的孩子。孩子们被集中在那里，然后消失。虽然说这个计划听起来像是一个不错的机会，可是在面前发生的事情可不容许方东如此乐观。他蹲下来摸到那个萨斯罐，向这群人走过去。
　　“军官大爷们，请问我的使女有什么犯错的地方吗？”
　　“使女？”像被新鲜空气冲击污秽引起苍蝇的困惑一般，包围圈也发出了不满的嗡嗡声。
　　“没错，她是我的使女，是这样的，我需要她帮我把这份萨斯样品送到贸易商行去。”方东在自己脸上堆起谦卑的笑容，他看着领头的大个子，看着他的肩章，在激烈的内心交战下，还是压抑着自己的厌恶感尽可能标准地行了个礼：“中尉，您好！我是方舟宇宙贸易商行尼诺芬分行的职员方东.杰西卡。”

　　盯着方东身上的职员制服，中尉很不耐烦地挑着眉毛，不置信地从鼻孔发出哼声：“你是说，你们公司需要这样的耗子来替你们送货物样品？”
　　“是这样的，我们公司每天要派送上千份的萨斯样品，而他们需要的工资很低，而且……”方东犹豫了一下：“他们也跑得比较快。”这个理由是方东杜撰出来的，事实上这些在苦水中泡大的孩子确实极能奔跑，许多人还没有学会走路，已经能够光着脚在石子路上跌跌撞撞，一跳一跳地跑的飞快。跑得慢的孩子会被抓住，这是生存的要求。
　　最后的理由明显地深得中尉的心，他居然嗯了一声：“没错，这些耗子如果在宽敞一些的路面上遇到，根本不可能逮住。”

　　“引起了不必要的误会，实在非常抱歉。”
　　“嗯嗯。”中尉没有情绪地点着头，脸上神色非常失望，但就在打算转身的一瞬间，他突然夺过方东手里的萨斯罐，审视着上面的商标。“嗯，方舟……没错，确实是你们公司样品。”
　　秩序队的人终于走了，方东刚刚还在为自己在外面以三倍的价钱买回自己公司货物而懊恼不已，现在却为了这个而庆幸。
　　小男孩的身体横躺在地上，显得出奇的小，他的脑子被打了出来，喷得到处都是。他们把他像垃圾一样留在人行道上，用不着过上半小时，人行道自动清理机器就会开过来，把这里打扫干净，一切就像根本没有发生过。
　　女孩子走过来，跪倒在小男孩尸体旁边，把他脖子上挂着的一个木护身符塞回他的领子里面，她哭了起来。

　　“他是你的弟弟？算了，我想，过程是痛苦的，可是他现在也许已经到达幸福的彼岸。”
　　“不，他不是我的弟弟，他是萨娜的弟弟，她的护身符也没有能保护他，他还这么小。”女孩痛苦地抽泣起来。
　　方东蹲下来：“这个……需要把他带回去吗？”
　　“不……”女孩仓皇摇着头，水珠甩到方东手臂上来：“房东寡妇已经把我们赶了出来，虽然她聋得像鼹鼠，瞎得像蝙蝠，可是她能嗅出我们的味道，我们不能回去。”
　　“我们……”方东有点黯然，“如果不介意的话，可以跟我回家去啊，多出一个人睡的地方总是可以提供的。”
　　“回……你的家？”
　　“嗯，不是很远的，步行十来分钟就到了。说起来，如果不是没有萨斯了，艾薇已经在家里把晚饭做好了呢。”
　　“晚饭……那是食物是吗？”女孩子的注意力完全被吸引过来，眼里发出激动的光。

　　“那当然了……你们不是吃这些的吗，噢，你们平时吃什么？”
　　“风铃树的叶子呀。”
　　“啊！？”方东惊愕得张大了嘴。风铃树是尼诺芬星球的主要植物，为了维护星球环境，尼诺芬颁布植物保护法，随意攀折或损伤树木的人将会受到严厉的惩罚，这个法令主要是对付贫困的原住民的，因为害怕他们会因为饥饿而把树叶吃掉，如果他们继续这样的话，为了口腹之欲而付出的代价将是惨重的，如果付不出罚金的人甚至会有被奴役终身的可能。颁布这项规定的法令官在签署自己大名之后还满意地出了口长气：“这样的话，那些‘山羊’们就再也不敢把我们赖以生存的美妙环境吞下肚子了吧。”不过这项法令实际上执行的机会却不多，不完全因为它的警摄作用，还因为植物学家们研究出来风铃树的叶子里面蕴藏一种毒素，可以侵蚀人类的神经系统，使人类发生突然的脑死。吃风铃树的叶子可致死亡，这种消息可要比所有的法规要来得有力吧。
　　可是此刻，方东却很真实地听见有人靠吃这样的树叶维生。
　　女孩的眼睛亮晶晶的，点头：“没错……其实我们那里的人找不到食物的时候都吃这个，煮得久一点就没问题了，只是，要用很多燃料。”
　　所以……方东将眼光投放到自己手里的那罐萨斯，他将它放到女孩手里：“我看你比我更需要这个，或者，先到我家吃顿便饭吧。”

　　“我叫巴曼.德亚娜，叫我巴曼就好了。”
　　“喔，我是方东.杰西卡，请叫我方东。”
　　“我知道，你刚才把名字告诉那些人了。”
　　“嗯，你的记性很好嘛。你们住的地方还有很多像你这样的人吗？哦，别误会，我的意思是说生活得很困苦的人。”
　　“已经不多了，我们的人数越来越少，就算是小孩子，也只有十来个了，相互之间都认识。”
　　“为什么？大人们呢？”
　　“大一点的孩子和大人都被送去那个改造计划去了，我的妈妈就是这样被送去的，去年是萨娜……”像是想起了什么，巴曼突然停住话头，脸上神色有点慌张和哀伤。
　　萨娜这名字很熟，是刚死去小男孩的姐姐吗？方东转移话题：“被送去改造，然后又送回来，也许可以获得比较好的工作机会吧，说起来，他们刚刚想送你过去，你想去吗？”
　　“不，不是那样的，他们没有回来过。”巴曼突然激烈起来，吓着了方东，她有点狂乱，随即发觉失态了，低下头去，她轻轻说：“我不要去，我宁愿死在这里。”

　　看来是误打误撞帮助了别人，要是违背了别人的意思，那就不止是帮倒忙，更可以说是对别人的人生进行了不好的影响呢。
　　方东把巴曼带到一间公寓前面，“请你等一下，我告诉艾薇。”
　　艾薇，是他的情人吗？巴曼想，随即看见黑发青年的注意力被飘散出来的食物香气吸引过去，他快步走到窗子前面喊：“艾薇，我回来了。”
　　“方东！”门开了，一个淡金色头发的女子像燕子一样轻盈地扑了出来，牵住了方东的手。这女子的惊人美貌令到阴暗的环境也变亮了，一旁的巴曼惊奇得张大了嘴，眼睛一眨一不眨地被吸引在这女子身上。金发美人像一道春风一样美化着环境，又像风一样迅疾地把方东卷进了房子，“砰”，门关上了，天原来已经黑了。
　　“什么回事嘛！”巴曼恢复过来，开始不满地嘀咕。但门再次打开，露出方东歉意的笑脸－－不是对她，而是对着金发美女：“艾薇，我带了一个孩子回来。”
　　艾薇走出来：“唷，你怎么把她关在外面，快进来呀。”她牵住巴曼的手把她领进屋里，如果说巴曼心里还存在什么疙瘩和犹豫的话，都在她像阳光一样的笑容下像雪一样融化了。

　　方东高兴地笑了，给了巴曼一个放心的眼神，抽吸着鼻子：“艾薇，这么早就做好晚饭了，我们的萨斯不是用完了吗？”
　　“哦，是雪佛兰先生送来的。”
　　“雪佛兰是吗，喔。”方东脑海里浮现出那青年人俊朗而高贵的笑容，“他不是专程送萨斯来的吧？”
　　“他来找你，知道我们等着用萨斯，就让商行送了两罐过来，然后喝了我做的红茶才离开的。”
　　“我想他是专程来找你吧。”方东笑了。
　　“方东，净耍嘴皮子可是不能混饭吃的哦。”
　　“哈哈。”方东举手投降，转过头向巴曼笑：“这是我的宝贝妹妹，艾薇。”

　　这恐怕是巴曼自出生以来吃得最好的一顿饭了，餐桌上面有面包，还有乳制品，因为增加了一个人的缘故，艾薇还像变魔术一样在二十分钟之内炒出一大盘杂烩。
　　看着巴曼狼吞虎咽地将食物塞进口里，方东一面叫：“慢点慢点，别噎着。”一面又皱着眉头说：“糟了，这样下去，厨房要给她吃空了。”
　　“怎么会，还有一个星期的食物储备呢。”艾薇笑眯眯地解围。
　　方东犹豫了一下：“艾薇，我今天又失去了工作。”
　　正在咀嚼一块牛肝的巴曼咬着了自己的舌头。
　　“不要紧，我们的钱还可以支持一段日子的。如果你觉得累，也可以歇一两个星期的。”
　　“可是现在……”
　　“不要紧的，我会变魔术，让大家都吃的饱饱的。早就说好了嘛，你负责赚钱回来，我负责让大家吃饱。”
　　方东笑了，拿起面前的汤碗喝了一大口：“巴曼，听见了吧，放心吃吧。”

　　饭后艾薇带巴曼去洗澡，“以后就留在我们家吧”，或者是，“要听话喔”，这样的话两兄妹一个字也没有提，可是他们都以行动给了巴曼一种安心感。
　　艾薇笑眯眯地打了一盆洗澡水：“女孩子要干干净净的才算女孩子嘛。巴曼洗干净了一定是个小美人呢。”
　　巴曼在心里说，再怎么样也比不上你呀。这两兄妹论外貌来说，可是一点也不像，方东的样貌温和而普通，有黑色的头发和黑色的眼睛，混在一百个人里面不容易分辩出来，但是艾薇却有着像最亮的金子锻造出来的细金丝一般的长髦发和像薄荷酒一样清澈碧绿的眼眸，她的美貌摄人心魄，就算相隔一百米也可以感受到那种阳光一般的吸引力，而他们都具有善良和慷慨的心地，他们之间以言语动作所流露出来的浓厚亲情更让巴曼感动不已，就像现在泡在一盆温水里面的感觉，热流从心里弥漫到眼里。

　　“艾薇……”
　　“怎么了？”正在洗澡房隔壁翻箱倒柜的艾薇应声：“水冷了吗？毛巾马上来。”
　　“不，不是这个，我有事情要告诉你。”
　　“啊，找到了。”艾薇冲进洗澡房，把一条白毛巾抛向巴曼，巴曼没接着，毛巾罩住了她的头，她从毛巾后面探出眼睛，艾薇得意地展示着手里一件小小的蓝色裙子：“怎么样，是我十二岁的时候穿的，是我妈妈做的，一直没舍得扔，你会合适吧。”
　　“你妈妈做的……这个好吗？”
　　“很合适，你的蓝色眼睛跟裙子颜色很配啊。把它送给最适合的人才是珍惜的方法啊。”

　　斜靠在椅子靠背上的方东很不斯文地将腿伸长了搁到茶桌上，今天的事情每一件都发生得突如其来，他在整理自己的思绪。但是想来想去，似乎每一件都是无能为力的，如果时光倒流，他还是得重新干一次，没有可以改变结果的余地。“唉”，他叹了口气，是不是离开的时候到了？需要离开尼诺芬了吗，这个富裕和贫穷，高尚和罪恶并存的城市。外表看上去它还是美丽诱人散发无穷热力的，可是内部怕已经开始腐烂了吧。但就算离开，去哪里比较好呢？况且，三张星际船票可是一笔不菲的数目。
　　而蓝色的巴曼出现在他面前打断了他的思绪。
　　艾薇得意的笑脸：“怎么样，很漂亮吧？”
　　打量着少女因为紧张和害羞微微泛红的脸庞，他微笑：“很漂亮！我怎么觉得比艾薇小时候要漂亮得多呢。”
　　“方东！”艾薇嘟起了嘴。
　　“我有说错吗，你小时候长得简直跟个玉米差不多。”
　　“方东，明天的早餐没你份，是你最喜欢的可－乐－煮－方－便－面！”拖长的音节带有明显的火药味。
　　巴曼的脸更红了，急着要分辩：“不要吵，怎么会呢，艾薇是我见过最漂亮的人了，是整个宇宙最美丽的人了……”却发现气氛突然转变，刚才还在你来我往拌嘴的两兄妹此刻意见一致地哈哈笑了起来。

　　好不容易止住了笑的艾薇发现少女涨红着脸愣在那里：“不好意思，我们习惯这样的说笑方式，你生气了吗？”
　　“不是。”少女满脸通红地鼓起勇气说：“我很喜欢你们，请让我跟你们在一起。”
　　艾薇收敛了笑意，握住少女的手：“没问题。”声音坚定而温柔：“我也喜欢巴曼，不嫌弃的话，请跟我们在一起。”
　　“怎么会这样呢，我明明是要说告别的话啊，可是我却自己请求留下来，真是很丢脸，而且很危险。”可是在艾薇清澈眼眸的注视之下，巴曼却认为就算呈现在眼前的生活只是暂时的甜美，她也愿意牺牲一生的时光与之交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