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劫》倾城烟凉

12、解语花之访

　　张起灵靠在窗边，把玩着手上的东西。
　　那是一个小巧的玄色钱袋。布料质地很是光滑，看得出来是用上好的珍缕之锦缝制而成。手工细致，图案简单。
　　袋子扎绳打结处，用极细的素色丝线绣了一个字。要是一般人还真难用肉眼看得出来，但这个人要是换成张起灵，那就另当别论了。
　　字体细小，却是端正的瘦金体。
　　邪。
　　天真无邪的邪。
　　一张笑得眉眼弯弯的脸忽而就从脑海里一闪而过。
　　是他吗？那个在“锦上添花”有过一面之缘的男孩？
　　随即就为自己的想法感到有些好笑和不解。怎么就...想到是他呢？
　　对了，他叫无邪。
　　但也不止是他的名字里有“邪”字吧？更何况，这是在他的酒肆前拾到的。要是这样，未免也太巧合了。
　　想着想着，脑子就有些凌乱。他有些疲倦地揉了揉太阳穴，就势将身体的重量压在墙壁上，阖上眼。
　　这几天有太多的事情要着手处理。除了暂且放在一旁不管的“破空”的线索外，他安插在解逸城的探子也传了线报，说解家当家似乎已经开始着手准备人马，在近期内想要大规模地前往奥薇沙洲探险。
　　这对于他来说绝对不算是一件好事情。
　　就目前形势来看，三大家族表面相安无事，实则都已开始了暗中积蓄力量。国内势力范围已经基本划定，因此大家都把目光转移到了那些虽处重重危机之下、却蕴藏着各种未知的珍稀资源的幻境。那些资源一旦得以控制，那么凌驾于老九国之上是不在话下的。
　　张起灵对老九国的国王之位并不感兴趣，张家族长之位也是因为七年前的一个意外不得已而为之的。但他却也不得不正视一个事实——一旦吴家与解家的实力能与张家抗衡，他们必定首先要联手把张家给灭了。
　　家族之间的恩怨，已经不是一句“适者生存”可以带过了。
　　他不在乎，不代表身后的张家兄弟不在乎。
　　所以，才有了他带着族人们不惜代价的冒险，终于抢先取得了风蚀岛的入主权。风蚀岛是一个地形极其复杂的地区，尽管这里仍然有许多地方的危险他们还不能控制，但至少，这个在众多幻境中起着承前启后作用的枢纽地带已经牢牢掌握在了他们手中。
　　但解语花居然想一次性就将第二凶险之地拿下？
　　他到底小觑了解语花的野心。
　　此外，还有那卷流光帛书......
　　以陈文锦的手段，不出多长时间必然会知道流光帛书下卷在他手上，到时候，他要对付的人，就又多了一个。
　　必须在这点有限的时间内，将下卷的秘密悉数破解开来。
　　就在他的脑子不停地就这些事而在飞速运转时，鼻子忽然嗅到一阵淡淡的薰衣草香。若有若无的，却使得他原本有些混沌的思绪慢慢沉淀下来，竟莫名地觉得安心。
　　辨认了一下香味的方向，最终，把目光锁定在了手中的玄色钱袋上。
　　果然。
　　安宁的时刻并没有持续多久，二楼隐隐约约异样的吵闹声，透过隔音本来很好的木地板传了上来。张起灵闻声皱眉。
　　什么事居然这么吵？
　　楼外楼是羽翼城，乃至老九国最大的饭馆，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但没有多少个人知道，它的老板的真实身份。
　　当然，这也和张起灵为人低调的缘故有关。
　　在老九国里，张家无疑是三大家族里行事最为隐秘的家族。与吴、解两家当家的经常露面不同，张起灵几乎是一个只活在人们传说之中的人。只有直接效力于他的中上层精英以及在麒麟总堂驻守的卫兵们，才能经常看到他们的张族长的身影。
　　因此，几乎所有的人，包括楼外楼里的所有员工在内，都只仅仅知道他们的老板是一个名叫张坤的年轻男子，以及未来老板张小邪。
　　这个时间居然有如此吵闹的声音，多半是不知死活来砸场子的。
　　树大招风，楼外楼的生意如此风生水起，自然会招惹许多是非。但这种事一般张小邪一个人就已经可以处理了。但他外出办事还没回来。
　　张起灵将手上钱袋收进上衣口袋，往楼下走去。
　　喧哗是从二楼最东边的“沁荷厅”传过来的，已经引起了一楼许多食客的注意。张起灵双手插兜，不急不缓地往“沁荷厅”走。
　　好在他今天心情不错。
　　刚走到门口，却听得里面一下子安静下来，只有张小邪清亮的声音在一片安静中清晰地响着。
　　“不准动这两个人，一切后果我来负责。”
　　张小邪从来都是一个如张起灵一般淡定的人，尽管他还只是一个十岁的孩子。就算是此刻说出这样的话时，那双黑亮的眼睛竟与张起灵如出一辙。
　　他淡淡地望着一脸不知所措的掌柜和店小二，道：“他们是我的朋友，你们先下去，这儿没你们什么事了。”
　　两个员工面面相觑，又看了一眼醉得趴倒在桌面上的两个不省人事的家伙，悻悻地闭了口。转身刚要退下去，却发现年轻的男人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门口，淡淡地望着他们。
　　“老...老板。”
　　张小邪闻声也转过身来，看到张起灵，并没有什么情绪变化，只微微点了点头，道：“师父。”语气冷静，却又不失恭敬。
　　张起灵也略一颔首，对那两人道：“先下去，我处理。”
　　等那两人走了之后，他望向张小邪。“解释。”
　　张小邪指了指趴在桌上的那两个人：“他们，我的朋友。”然后顿了一下，似乎在酝酿着说辞。“他们醉了，暂时没有去处，所以我想先收留他们。”
　　张起灵心里有些微微诧异。自张小邪跟着他以来，人虽小，却也不乏主见。但大多数时候都是只是顺着他的意愿去做事，很少会做出这样带着坚持的决定。
　　不过他没有说什么，挑了挑眉：“自己负责。”
　　闻言张小邪松了口气。说实话，他还真担心张起灵会不会一发狠直接把两个人丢出去。答应了一声，就走到其中一个人身边，轻轻摇了摇：“吴邪哥哥，醒醒。”
　　无邪？
　　刚要走出去的张起灵在听到这个名字后，停住脚。
　　他转过身，刚好看到那个已经被张小邪扶起上半身的男孩。原本盛满神采飞扬的眼眸紧紧闭着，泛着红晕的白皙脸颊上不见了那天的灿烂笑容，此刻一副睡得难受的模样，红润的嘴唇还不停地翁动着，似乎有听不真切的呢喃。
　　真是睡得......毫无防备啊。
　　看着那张带着一丝稚气的睡颜，蓦地，心里面有一处小小的地方像是被触动了一下。
　　一旁的那个胖子如雷般的鼾声打断了他的思绪，收回停留在吴邪身上的目光，问道：“打算怎么安置？”
　　张小邪很意外他会关心这件事，只好顺着他的话老老实实地答：“还没想好。先让他们把吴邪哥哥和他的朋友送到楼上再作打算吧。”
　　张起灵点点头。正当张小邪以为他要回楼上他的书房时，他却冷不防地走到吴邪身边，突然伸出手，把吴邪从张小邪手上接了过来。紧接着，猛地一发力，将吴邪整个人打横抱了起来！
　　“师父...这...？！”看到张起灵这一连串如行云流水般流畅的动作，张小邪瞠目结舌，差点没失语。
　　张起灵把手臂紧了紧，面无表情地示意桌上的胖子：“他，你负责。”
　　“那，吴邪哥哥......”
　　“交给我。”扔下这句话，张起灵就抱着依然昏迷不醒的吴邪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张小邪望着那两个略微交叠在一起离去的身影，慢慢地，小嘴边露出了一丝意味不明的微笑。
　　但转眼又恢复到面瘫的模样，转而去推搡睡得不知发生什么事的胖子：“喂，醒醒......”
　　只好摇铃叫伙计上来，一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铃一边忍不住小声抱怨：“就算是这一世，你们两个还是喜欢把烂摊子丢给我收拾......”

　　已经过了未时，吃饭的客人陆陆续续变得稀少起来。尽管如此，仍有不少在一楼大厅的人以及跑堂的伙计看到，年轻的男人怀里抱着一个睡得正香的男孩从二楼走廊缓步走过。
　　张起灵对这些人异样的目光丝毫不在意。即使抱着吴邪，他的步子也依然一点也不紊乱。
　　回到三楼，将怀里一直没醒的人放在床上，张起灵站在床边，漆黑的眼眸里暗光流动。
　　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对这个人上心。
　　就在这时，床上的人似乎觉得这个姿势睡得十分不舒服，身子一转，脸庞朝向墙壁，又睡了过去。白色的上衣因为动作幅度有点大而有些微微被蹭起来，露出了淡青色的腰带，一块被系得紧紧的小小玉佩呈现在张起灵眼前。
　　玉是用上好的不语玉雕刻而成的，上面满是繁复的花纹，这些花纹构成了一个更加繁复的图腾。而这图腾似乎有些眼熟。
　　他很快就认出来了，是吴家城城主的标志。
　　但现在的吴家城城主，以及老九国现任国王，不是吴二白吗？
　　他忽然想起在一次高层会议上，黑瞎子曾经报出吴家的详细情况。吴家前任当家吴老狗有三个儿子：吴一穷、吴三省，以及现任当家吴二白。其中只有吴一穷是已经成亲并有一子名为吴邪，而吴二白则完全没有情感方面的传闻，吴三省则与陈文锦热恋中。
　　也就是说，到了这一代，只有一个人能成为继承人。
　　吴一穷的儿子，吴邪。
　　据说因此吴老狗和吴二白对这唯一的香火格外悉心。吴二白甚至把吴家家传的继承人玉佩也送予了这个唯一的侄子。但奇怪的是，外界对这位继承人了解的信息却是少之又少，只知道这个继承者十分年轻。
　　吴邪......
　　原来如此。
　　张起灵看了一眼床上已经毫无顾忌地抱着他的丝被缩成一团的人，原本有些复杂的心情突然变得有些柔软。
　　看起来，他被吴家人保护得很好。
　　这样想着，嘴角竟不由自主地勾起了一个柔软的弧度。
　　吴邪身上散发出来的浓烈酒香终于提醒了张起灵应该要做点什么，收起突然冒出的微笑，张起灵重新冷回一张脸，走下楼去拿醒酒茶。
　　走下楼梯，却意外地看到一个人。
　　那人穿着标志性的粉色衬衫，一边从大门走进来一边和旁边的人说着什么。身旁的人听了吩咐，点点头便返身出去。粉衬衫看着他的人走远，转身就看见不远处的柜台旁站着的那个人正看着他。却也丝毫没有惊讶，就信步直向这边来，颇有兴味地道：“难得见到张......老板亲自莅临自己的店呢！”故意将“老板”二字咬得分外重。
　　张起灵没有应他。
　　站在张起灵身边的掌柜也感觉到了自家老板与这个穿着招摇的客人之间不寻常的气场，顿时有些尴尬，上前招呼也不是，不招待也不是。正暗自为难之际，张起灵说话了。
　　“带他去绛梅堂。”
　　然后他从酒柜上取下醒酒茶，连看也没看粉衬衫，返身上楼。
　　在三楼楼梯拐角处遇上从自己房间出来的张小邪，张起灵略微思索了一下，把茶交给他，道：“你先去看着吴邪，我有事。”
　　张小邪也知道他的确有很多事情要处理，便也不多说什么，拿过东西就往张起灵房间走，却又被他叫住：“等等。”
　　张小邪疑惑地看向他，听得他语气淡淡地道：“派人去一趟‘锦上添花’。吴邪是陈文锦那里的，找个理由应付她。”
　　“嗯，知道了。”张小邪顿时明白了张起灵的意思，马上答应道。

　　张起灵推开绛梅堂的门，便看到粉衬衫执着酒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想不到我们的张大族长居然有一家如此规模的店，不然还害得我以为你是一个六根清静的清高之人呢！”略微上扬的尾音，带着几分戏腔的味道。
　　张起灵淡淡地看着他，只问：“找我有事。”肯定的语气。“凭解当家的能力，楼外楼的主人身份，自然不会今日才得知。”
　　此刻在他面前闲适地坐着的，正是解逸城现任城主，解家当家解雨臣，人送雅称“解语花”。
　　解语花也只是笑，将酒杯放下，改为抱着双手，挑眉看向他。“你说的不错，今天我的确特地来告诉你一件事。”
　　张起灵没接他的话，他也就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这个时候也没有旁的人在，我不介意和你说。这一次我们准备要去奥薇沙洲，请到一位很关键的人和我们合作。所以，不单单是幻境的入主权，八件神器的归属，以及，”他的目光里闪过一道狠戾。“整个张家，我也会志在必得。”
　　张起灵依然沉默。半晌，忽然道：“你这话是说给我听，还是说给你自己听？”
　　解语花精致的脸上出现了一丝不自然，但很快就被他很好地掩盖过去。他稍微提高了声调：“我真的很佩服你，张家现在的处境居然还能让你如此从容镇定。也罢，你的确是个很能看得开的人，但可惜了那些跟着你的人，特别是那些本来不是张家的人，像狗一样为你卖命。”
　　即使是听到如此刺耳的话，张起灵脸上也没有半分愠色。他淡淡道：“如果黑瞎子听到这几句话，或许就能彻底对你死心。”
　　解语花明媚的笑容在听到“黑瞎子”三个字时，顿时僵了一下。但下一秒，他放声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我还嫌当年伤他不够呢！死心最好，死心最好！”他笑得厉害，声音尖锐。“他以为解语花还是当年那个只知唱戏给他黑瞎子一人听的解语花吗？大错特错。现在的我，”他站起来，与张起灵平行对视，目光冷漠。“只会一直这么走，不死不休。”
　　说完，他端起桌上本来倒给张起灵的酒，一饮而尽。他一边走向门口，一边端着高亢的戏腔。“不管怎么样，今日，我解语花谢了你这杯酒。”
　　走到门口时，他又顿了顿，声音突然放得轻柔，几近微不可闻：“也谢谢你，留他一个去处。”

　　张起灵沉默地看着他走远，忽然道：“进来吧。”
　　正对着紫罗兰大街的梨花木窗“轰”地被撞开，一个黑色的身影敏捷地翻了进来，在张起灵面前站定。依然是一脸熟悉的贱贱的笑，只是，那份笑容里却隐藏着一份显而易见的悲伤。
　　张起灵道：“为什么要听？”
　　黑瞎子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漆黑的墨镜后是一双谁也不知道是什么感情的眸子。“或许，就是为了死心吧。”
　　下一秒又突然换上一个戏谑的语气：“哈，哑巴张又怎么会懂这个呢？我也不对牛弹琴了。只是还真有些好奇，要是等哪天冷情的你，也有了一个这般折磨你的心肝的人，会变成什么样子呢！也只有到那个时候，你才能理解我现在这般心情吧。”
　　张起灵没料到他会突然把话题引到自己身上来，有些微微错愕。心里不知怎么的，就想到一张笑得眉眼弯弯的脸。
　　打住，张起灵轻轻摇摇头，对自己道。他冷了冷表情，问黑瞎子道：“你怎么来了？”
　　黑瞎子收起笑，神情里多了几分严肃。
　　“叛徒找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