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1、净土掩风流 ...
-
梁幼兰被封为了才人。得到消息的张府上下一片欢腾,大呼“圣人万岁”。
就在张府喜气洋洋的如过年一般时,吟柏不管外面有多热闹,只说自己思念妹妹思念病了,整日地呆在房里。当日她一听到梁幼兰成了“张”才人,便直奔她原来住着的东厢房一通乱砸,把梁幼兰未来得及带入宫的东西悉数毁了个干干净净。张尚书一来气,便自己作主,将她许配给了崔二郎,七天后出嫁。崔家门第好却没什么钱和权,早就外强中干了,因此一直想通过联姻巴结张家,不管是幼兰还是吟柏,他们统统照收不误,只是苦了崔二郎了。
吟香的腹痛到了第二天就好了,可好了又有什么用呢。张夫人疯了,天天被关在屋子里,现在张家主要是由张尚书和张碧凤掌权管事,他们忙着举办宴会招待前来道贺的官员,整天忙的团团转,根本顾不及吟香。他们自欺欺人地认为吟香已经入了宫,那么家里那个呢?他们还没想好给她个什么名分苟活于世。吟香本来还强打着精神等父亲来安慰自己,可一直等了好几天,他脸面都没露。吟香几乎绝望了。她现在已经全好了,但还是整天赖在床上,也不踏出房门一步,因为她总是怕她一走到阳光下,她父亲就会恶狠狠地跑来叫她这个没身份的人不要露面。
这天又是个好天气,窗外花香草木蓁,虫鸣鸟兽啼,吟香能看到好多蝴蝶从外面飞过,亮晶晶的翅膀在阳光下一闪而逝。刘青正准备去给吟香拿药,刚走出房门,就听两个小婢女咯咯笑着在面前路过,声音有点大。
刘青喝住她们,问:“什么事情这么高兴?笑声这样放肆没规矩!”这两个小婢女平时与刘青挺熟,她们原是听到身后传来训斥声,心里害怕,可回头一见是刘青,又松了一口气,只听一个婢女笑嘻嘻地道:“我该打该打。可在挨打之前,我要告诉刘二娘一件新奇事。”不等刘青说什么,另一个性急的婢女就忙接口道:“昨夜不是有雷阵雨吗?电闪雷鸣的。今早有人见捻脂台旁的杏花林里的那棵老杏花树啊,被雷劈断了!”刘青心里一动,忙叫她住口不要乱说。两个小婢女莫名其妙的,刘青朝屋里使了个眼色,她们俩见了,面面相觑,只好小声地告辞道:“那我们先走了。”刘青挥挥手让她们赶紧去。
刘青不知道吟香是否听到了老杏花树被雷劈断的消息,刘青想,吟香最爱杏花,她现在精神本就不好,再听到这一让人不快的消息岂不更糟。她叹了口气,刚抬脚想走,就听吟香在屋里叫住她:“你去叫人给我盆洗澡水。”刘青忙说:“二娘想要什么花?”“采些芍药和牡丹吧。”“是。”
芍药田在小花园的最西边,牡丹在最东边。刘青不敢怠慢,忙匆匆跑去最近的牡丹田,用花篮装了些黑紫色的“洛阳红”和白色的“水晶球”,又跑到西边的芍药田装了些金色的“千杯醉”和绯红的“美人泪”。她见不远处就有一潭碧泉,于是就蹲在泉边洗起了花瓣。
刘青站起身,看着一篮子的漂亮花瓣,不由得意起自己的配色功夫来。她回到东厢房,吟香坐在梳妆台前问她:“都采好了?真快。”刘青向她欠欠身,走到厢房旁专供沐浴的耳房里,烧了几壶开水。
在烧水的间隙,刘青拿了两个盆跑到井边打水,回来后又翻出一叠绢纱,把花瓣小心翼翼地包了进去,分了有四袋。她又找出毛巾之类的东西,担在木架子上,架子盘边是一个大木桶,散发出松柏的香味。
吟香走进耳房,刘青正在往木桶里倒水,不时地用手试试温度,见吟香进来,便问她要不要焚香,吟香摇摇头,说:“你倒完水就出去吧,不用伺候我更衣了。”刘青嘴里应着,给她找出一个半人高的水晶高脚托盘在木桶边放着,托盘上是澡豆和面药,均散发着淡淡的桂花味儿,想必里面还掺了不少桂花粉。吟香手扶着门边看她绑花袋,说:“这牡丹与芍药本就是同源。”刘青很惊讶地说:“是吗?奴之前从不知道呀。”吟香笑笑:“那你现在知道了。”
等刘青出去了,吟香脱了衣服进到水里,桶壁绑着的四袋花瓣随着水流上下起伏着,刘青绑的不紧,有一袋侧漏了,几片黑紫色和金色的花瓣在水上悠悠地飘着。吟香从发髻里拔出一根铁质的簪子,这是她及笄礼上阿母送给她的,形状像是一个宫灯,别致非常。她在刘青采花瓣时把簪尾打磨了一下,把它磨得非常锋利,像匕首一样。
吟香用它挑开了所有的花袋,顿时水面就被牡丹和芍药挤得没一点空隙了,有些还粘到了她雪白的肌肤。一阵浓郁的花香扑鼻而来。
吟香毫不犹豫地对着自己的手腕扎了下去。
张尚书书房内。
张碧凤明天就要回夫家,在她走之前,张尚书还想向她讨教一下怎样为“狸猫换太子”这一出好戏收尾。她肥胖的身体塞在胡床里,斜躺着对张尚书说:“阿吟(他们对吟香的隐秘称呼,怕隔墙有耳)这身份可难办了。”张尚书素来就是毫无主见之人,小时候姐姐替他操办一切,结婚后老婆替他管着家,现在遇到这一等一的大事,他只能对碧凤言听计从。张尚书重重地叹了口气,说:“阿吟怕是不好嫁人了。”碧凤脸上挂着她最拿手的悲哀神色,嘴上却毫无悲哀之意:“我家那个也是托了阿吟的福,你可不能对她不好。”张尚书忙点头答应。碧凤又开口道:“你且听我分析。原来与你家有来往的几个大官,基本上都认识这三位千金,所以今后要是再有什么宴会,这就难糊弄过去了。”张尚书不是没想到这点,但他还是把头点的根捣蒜一样:“姐姐说的是。可这问题怎么解决呢?”
碧凤挠了挠屁股,说:“这样吧,你对外说我把我家的那位接回去了,这样......”张尚书忙义正言辞地拒绝到:“不行!怎能让阿吟在你那儿麻烦你呢?这样多不方便!”碧凤惊讶地望着他:“我没说要把阿吟接到我夫家啊。”张尚书讨了个没趣,面上不敢表现什么,心里却很有些不爽。碧凤又说:“你只要把她藏起来不见人就行了。这样你家不就只剩吟柏了嘛!”张尚书勉强陪笑道:“姐姐说的容易,这做起来就难了,像她这个年纪,怎是能关得住的呢!”碧凤哈哈一笑,指着她弟弟说:“这就要看你的本事了!”张尚书想他顶多只能关住吟柏,至于吟香,不让她出嫁就太可惜了,于是问道:“那阿吟还能出嫁吗?”碧凤像看个傻子一样一样看着他:“你自己刚才不说怕关不住她吗?想关还关不住呢,怎么能反往外送!万一哪天她说漏了嘴,东窗事发,你当时不如不让我的幼兰去呢!”她作势要落泪,张尚书见她这样,果然连声说自己一定照办。
碧凤又出主意到:“不但阿吟要关着,其他所有知道这事儿的下人也要关着,不能让他们出张府,进张府的人也要有人监管。”“这些我都早就打点好了。”碧凤摆摆手,“那就没什么了。记住要把阿吟要关好了,别让她见到外人。”
西厢房后。
苏九手里拿着一张彩笺,上面是李淮人龙飞凤舞地写着“谢谢喜欢”四个大字。这四个字的回信是她第二次看到了,这么赤裸裸的冷漠,吟柏仿佛瞎了一样,愣是装作没注意到。苏九靠吟柏的跑腿钱已成了张府婢女中的首富——当然她一点也没伸张。
苏九从袖子里随便抓出一把钱,稳稳地放在面前的小婢女手上。这个小婢女以帮她跑了两次腿,苏九有些过意不去,为了让她跑第三次腿时自己不尴尬,她正在吟柏所住厢房后的院子里请她吃酥酪。这脸般大的装在精致翠绿色铁盒里的酥酪是吟柏赏给她的,苏九背着她闻了下,还好,没坏,便叫来这个叫梅绊的小婢女一宴。
梅绊和红玉绿玉一样,是张府的家生婢女,伺候百龄的,负责在他的厢房里扫地。梅绊长得圆润可爱,只是性子有些闷,除此之外好像也没什么爱好了,只是婢女大军中普通的一员而已。她和苏九隔了个石桌,苏九想亲近她一下,便撑着胳膊挪得离她近些,问道:“你喜欢做什么啊?”梅绊低头用小银勺挖着酥酪吃,没理她,被苏九逼急了,才抬头回道:“我就喜欢扫地。”苏九顿了顿,又不死心地套近乎:“好巧啊!我也喜欢扫地。要不这样吧,下回要是还麻烦你跑腿的话,我就把我最喜欢的扫把给你做跑腿费。”梅绊怔怔地望着她,不知她是在讽刺自己,还是在说真心话。苏九又说:“看你的年龄还很小吧,你长大了像嫁个什么样的人呢?”梅绊红了脸,只放下勺子不说话,在胸前搅着手。
苏九正欲开口,却见刘青哭着向这边跑来,似是要找吟柏。苏九忙引着她跑上去,拉着她问出了什么事了。刘青又惊又怕,挂着满脸的泪喊道:“二娘子自尽了!”
吟柏房内传来瓷器碎裂的声音。吟柏原是被张尚书勒令除了参加家宴应酬,其他时间一概不许出屋子,所以她的门上挂了好几把锁,钥匙在苏九这儿。只见房门一阵猛跌的晃动,吟柏在里面大叫:“苏九!快来开门!”
苏九还跑没上台阶呢,就见那张尚书自认为坚不可摧的大门轰地一下裂开一道缝儿,紧接着就整个儿朝外倒了下来。吟柏趴在门上,衣衫不整的,一骨碌爬起来就往吟香那儿跑,苏九刘青紧紧地跟在她身后。
就在她去耳房的路上,路遇两个吟香房里的婢女在下双陆棋,玩得一蹦三尺高,开心无比。刘青忙高声说:“是奴管理不当,请大娘子莫怪!”她意在提醒那两个婢女大娘子来了,可惜她们玩得太高兴,竟没注意。吟柏走上前一把掀翻了棋盘,骂道:“养你们这些狗有何用!不是回头咬主人一口就是对主人不管不问的!”两个婢女忙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吟柏不再看她们一眼,兀自匆匆走了。
到了耳房,门虚掩着,苏九怕见到流动的血,没敢走近。吟柏闻到一股花香混着血味儿,忙推开门一看——吟香头靠着桶壁,只剩鼻子以上的部分留在水外,她一动不动,面容安详,像是睡着了。桶里满是鲜红色的水,水上飘着黑紫色金色等亮丽的花瓣,它们在血色的照映下,仿佛有了生命般鲜活。
吟柏只觉得自己像是被人抽空了魂魄,只剩一具躯体在摇摇晃晃地往前走。她想,不知吟香死前有没有回想她所希望的“家里的太平日子”,虽然这日子不多,但好歹也有。吟柏自己恍恍惚惚地想了一点,又琢磨着吟香会不会和她想的一样。她轻轻跪在木桶旁,伸出手去摸吟香早已冰冷的脸,她觉得血腥味儿指望鼻子里灌,但闻久也习惯了,不觉得难受。她捡起吟香扔出桶外的簪子,上面黏着血块。
满桶的血。这是她妹妹的血啊,就这样流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