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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蕙质无兰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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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巳节后三天。
幼兰得到消息说张碧凤明天要来张府,为两天后的吟香送行,心里不由一紧。她草草吃罢午饭,遣散了婢女,忙偷偷地跑到家寺找智缘和尚。
百龄最近每天中午都去找吟香吟柏,他不知从哪儿搞来几桶西域进口的葡萄酒,好东西当然要带着两个姐姐一同分享,幼兰虽气他光明正大地将自己排除在分享之列,但他这缺席恰恰给了幼兰很大的便利。她跑进家寺,寺里空无一人,和尚们都在各自的房里午休。她也不再避讳什么,直接就进了智缘的房间。
智缘正在专心打座,他旁边搁着一个坐地香炉,除此之外房间里无其他装饰了。幼兰轻唤他一声,智缘像是没听到,继续纹丝不动地打座。幼兰尴尬地站了一会儿,说:“我阿母明天来,今天怕是我最后一次见你了。”她看到智缘身形微颤了一下,心里不禁一阵难过。她忍不住流下泪来,又忙用手擦去,走到他旁边蹲下:“我是来拿药的。谢谢。”智缘看都没看她,半晌,才哑着嗓子道:“在香炉里。”
幼兰站起身,掀开香炉的镂空铜盖子,里面放着一个小巧的雕花铜盒子,打开一看,装满了洁白得像雪一样的药粉。幼兰紧紧地握着它,见智缘不说话,只好自己先忍痛告别:“那就永别了,智缘。”她向他欠了欠身,倒退着出了门。幼兰刚退到门边,就听智缘大声道:“天下竟有你这般的绝情人!我真该给你一颗忘情丹,好让你今后想到我也不痛苦!”幼兰抽噎着说:“我对不起你。”她除了道歉似乎已无其他的可说了。智缘没有再说话。幼兰一只脚在槛内,一只脚在槛外,她最后看了智缘一眼,还是含泪转身走了。
智缘沉默的闭着眼打座,却也在他的袈裟上滴了几滴泪。
整整一个下午,吟柏都在给李淮人写信。苏九简直要被她逼疯了,她恨恨地想,吟香上回说“一家子名声都不好”,果然没错:梁幼兰和智缘有奸情,张吟柏给李淮人写情书,张碧凤传闻说做过家妓,百龄就不说了,整个一风流公子哥儿,这还真是家族的一脉遗传,似乎除了贤惠的吟香和恩爱的张氏夫妇,其他个个都是多情种。上回那小婢女拿给苏九的回信很简短,就是“谢谢喜欢”四个字,李淮人连信封都懒得包,可这次吟柏又不知以什么样的借口在写。
苏九百无聊赖地倚靠在走廊的栏杆上,想到又要找人替她送信,心里烦得不行。一棵繁茂的桃树将枝桠伸进了走廊,苏九便掂起脚尖去摘它的叶子,正玩的高兴呢,吟柏“啪”的一声推开房门,吓得她差点翻到栏杆外面去。她忙敛容走到吟柏身边,吟柏红着脸将一封塞到她手中,装威严样儿,说:“李郎君说上巳节有特惠,我想再定两对耳环。今天是没时间了,明天去送吧。”说完掏出一堆钱放在苏九手心。苏九见钱眼开,笑着道:“奴一定办的让大娘子满意!”吟柏点点头,便转身回房了。
苏九抬头望望天,只见一轮残日仿佛就挂在眼前,绚烂的红黄云朵摊在它的周围,看上去已是黄昏了。
两天后。
吟香刚沐浴完,长发随意地披散在圆润雪白的肩头上,仿佛仙女谪人间般漂亮。她用手拢了拢头发,面带微笑地坐到椅子上,看着桌上姐弟们送给她的礼物。她纤手捡起一根祥瑞凤步摇,样式极其富贵奢华,是吟柏送的;又拣起一块如意状玉佩,是百龄送的,她把它小心翼翼地系在腰间。还有一块颜色红艳欲滴的唇膏,是幼兰送的。吟香想,她等会儿化妆要是不用这唇膏的话,怕幼兰又要不高兴了。唇膏颜色十分漂亮,吟香忍不住先试了一点。她用手指沾了沾,滑腻得很,看上去又很顺泽,是块极好的唇膏。她大喜,忙拿来一方铜镜,对着点起唇来。
这时萍儿进来了,她没料到吟香已经洗好,便笑着说:“二娘子果真是心急如焚,连洗澡都急起来了,这样快!”吟香红了脸,娇嗔着说:“入了宫可不能这样没上没下了!”
突然,吟香感觉腹部一阵剧痛,猛烈得让她吃不住,忙用手撑着桌子,额头上不一会儿就渗出汗珠来。萍儿吓坏了,忙问她怎么了,吟香疼得不行,只咬着牙说不出话来。萍儿见她这样,忙连滚带爬地出去喊人。
等大家都赶来时,只见吟香已蜷缩着躺在床上,脸惨白得跟鬼一样。张夫人大哭起来,张尚书忙问她是不是吃坏了东西,而吟香摇头。她早上只喝了一碗稀粥,这稀粥还是从大家一起喝的大锅里舀的,不会是吃食不干净的问题。又是一阵剧痛传来,吟香没忍住,尖叫起来,吓得吟柏直捂着心口大哭。百龄心急如焚,还有半个时辰她就要上马车了,现在还没化妆更衣,眼看就要来不及了。这皇帝可不等人,若是让他等了,张尚书轻则乌纱不保,要是再有政敌小人撺掇,他们脑袋就得搬家。
仿佛一下从天堂跌到了地狱,只听张家传来一阵嚎啕。没办法,只能等吟香莫名其妙的怪病好起来。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吟香喝了不知几碗中药了,苦得她只趴在床边干呕,而腹部还是阵阵剧痛,不但没有减轻,反而更烈。张夫人急糊涂了,竟对着吟香骂起来:“本指望着你光宗耀祖,关键时刻却给我出这幺蛾子!”吟柏百龄忙朝张夫人跪下,拉着她的衣角求她别怪罪吟香。张夫人反手对着吟柏就是一巴掌,把她打得嘴角都出了血,一干婢女忙齐刷刷地跪下。张夫人眼神涣散,吐沫横飞地骂道:“剩着这个丑丫头有何用!”
张碧凤见张夫人神志涣散,怕她再做出伤人的事来,忙叫几个健壮的婢女把她拖回自己房间。张夫人疯病疯得厉害,转身就指着她鼻子骂道:“你这做过家妓的娼妇!我们帮你养女儿就算了,你别蹬鼻子上脸,竟敢指挥起我家的下人来了!你算是什么东西!娼妇......”最后两个字还没说出口,就见张尚书狠狠地抽了她两耳光,把她打得翻倒在地。张尚书对着几个婢女吼道:“还不把这疯婆子拖走!”
张碧凤哭着想去抱幼兰,幼兰却一把推开了她,跑到张尚书面前跪下:“舅舅,时间怕是要来不及了,姐姐这样不见好,我愿意替她入宫!”
屋内顿时安静了下来,只有吟香硬忍着的啜泣声时不时地打破死寂。吟香在床上痛苦地扭着身子,嘴唇都疼得发青了。幼兰要入宫,这是之前想都没想过的事,太突然了。但此时他们一家老小要保命,能代替吟香的只有幼兰了,幼兰漂亮,善于应酬,人又精明,粘上毛就是猴子了,因该不会露出什么马脚。张尚书考虑了一下,觉着“狸猫换太子”是最好的办法了。时间不等人,他点点头,说:“看来只好这样了,你快去化妆更衣,等见了圣人,你就说你是张吟香!”幼兰朝张尚书磕了头,站起身来。
原本沉寂了的屋子里又爆发出更大的嚎啕声,一时间几乎掀翻屋顶。张碧凤撕心裂肺地哭喊了一句“你怎么忍心去阿母”就昏了过去,而吟柏百龄更是为吟香哭得昏天黑地。只见吟柏冲上去就抓住幼兰扭打起来,她死命地扯着她的头发,嘴里喷着白沫,直朝她脸上啐。幼兰也不甘示弱,用脚狠狠地朝吟柏小腹一踹,把吟柏踹飞不知多远。吟柏爬起来,指着她咒骂道:“你下辈子不得为人!”幼兰冷笑:“你这辈子就不是人了。”吟柏又要朝她冲去,百龄却把她拉住了,哭着说:“你要是想活命的话只能让她去了!”吟柏挣脱不开,眼睁睁地看着幼兰跟在张尚书的身后离开了,在面圣之前,他们还有好多事要办,一刻也耽搁不起。
昏厥了的张碧凤被人抬了出去,屋子里只剩张家三姐弟和他们埋着头大气不敢出的婢女们。吟香紧紧地闭着眼躺在床上,像是死了一样。吟柏抱着她,只是哭。吟香微睁了眼,气若游丝般说道:“对不起,我太没用了。”吟柏把头埋在她身上,哭得人事不知。百龄满怀希望地说:“二姐,你现在忍一下去梳妆打扮,说不定等一会儿就不疼了,你就可以去了!”吟香摇头:“疼......”
早知世事无常,怎料无常至此!吟香前一时辰还是公认的享尽荣华富贵的皇妃命,后一时辰就成了“替他人作嫁衣裳”可怜侯门女。一个婢女跑进来请吟柏百龄去送幼兰,吟柏抄起一个瓷瓶就朝门外走,只听那婢女轻笑着说:“有好多朝廷官员都在着呢。”苏九猛地抬头望向她,发现竟是萍儿,再回头一看,跪在萍儿位置的却是刘青。吟柏也发现这微妙的错位,她愕然了,没想到萍儿竟是如此见利忘义之人。
只听萍儿又笑着说:“请吧。”吟柏顿时气上心头,挥起瓷瓶就要朝萍儿头上砸去,却被她一手制住,萍儿冷笑着说:“二娘子还等着我呢,我可耽误不起。”连改口都改的这么顺畅了,苏九实在是气不过,便走到吟柏跟前,先劝吟柏放下瓷瓶:“大娘子别跟一个见利忘义的小婢女认真,消消气。快放下这瓷瓶,佛家是最忌伤人的。”吟柏信佛,果真放了下来,却对着萍儿就是一巴掌。她说:“我这一巴掌是替你原来的主人张吟香打的,从此你们恩断义绝,香儿只当是白养了一条狗。”萍儿揉着脸,心里又屈又辱,嘴上还逞强到:“我的主人还是吟香啊,我一直跟着她,到大娘子口中怎么就成跟她恩断义绝了呢?”苏九朝她走近几步,扯着嘴角冷笑道:“我劝你进了宫,呆在兰娘子身边,可别仗着自己的脸想出风头。你一有歪心思,兰娘子怕是立马就能弄死你。”萍儿咽了口吐沫,脸色变了变。苏九继续说:“兰娘子可不比二娘子,她是什么性子,有眼睛的人都知道,只怕你想得太简单了。”她恨恨地扫了一眼苏九和吟柏,一拂袖回身走了。吟柏说:“梁幼兰带着这么个小狐狸精进宫,真是老天都在给她下绊!”
没办法,无论吟柏和百龄多不情愿,表面上的礼数还是要撑着的。到了张府大门口,只见一片车水马龙,朝臣们出行的仪仗队一个比一个盛大,小厮们抱着的大团扇都碰在了一起,也分不清哪家是哪家,这都是来拍张尚书和“张吟香”马屁的。张尚书笑着说夫人实在是不忍女儿离开,竟昏了过去,立马就有几个人点头哈腰地送来几盒补品,还有的说他认识好的医生,能帮张夫人回神。张尚书都一一笑纳了。苏九看着他们的嘴脸,心里真是说不出的反胃,不知吟柏百龄看了有何感想,而苏九见他们两也都面无表情,只是冷淡地行礼交际。
幼兰远远地来了。她头上遮了块金布,布的四边垂下密密的流苏,将她的脸遮得严严实实,又身着极为宽大的赤金长袍,看不出体态,竟这样蒙混过去,动作自如地上了马车。萍儿跟在她旁边,一副骄傲的神气,眼睛都要长在脑门顶上了,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平”,这句话指的不光是萍儿一个人。
吟香半死不死地躺在床上,身上胡乱盖着一层薄毯,嘴上的口红糊的满脸都是,长发揉乱成一团,极为狼狈。她怔怔地望着天花板,心想世间最讽刺之事也不过如此。想之前她家里人曾如何地捧过她啊——阿爷说她出生那天是傍晚,她一落地,就见一大片紫红紫红的腾云降临在张府上。她生得富贵相,长大了就像是第二个杨玉环,算命的没有一个不说她是贵妃命的。吟香紧紧闭着的眼边流下一滴泪,顺着鬓边滑进了耳朵。其实他们算得没错,她确实是贵妃命,杨贵妃的。杨贵妃先前荣华富贵,最后还是魂断马嵬坡,只怕她这一生怕也是不得个善终。这真是美人如名将命短,世间难白头!
刘青见吟香一动不动的,还以为她死了呢。她壮了壮胆,挪到吟香身前问她感觉怎么样了。吟香腹部依然是剧痛着,但她心里的痛竟盖过了它,一时间都懒得挣扎了。刘青见她嘴巴微动了一下,忙凑上前,却只听她说:“给我准备棺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