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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故人相逢,嗔悔痴念(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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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下班时,纪莞试图悄无声息地找舒况好好谈谈。但平日她高跟鞋在光洁的地面上发出的“嗒嗒”声好像是一道道催命符。办公室里的人一听到这位年轻上司大驾光临的声音,就好像兔子听见蛇的腹部缓慢摩擦着草的声音一样,仿佛那细细的鞋跟不是踩在地板上,而是扎在他们禁不起惊吓的脆弱心脏上一样,努力低着头,使自己看起来十分忙碌,一边鬼鬼祟祟地瞟着眼,观察她的去向。
她尴尬地踱了两步后终是下定了决心,咬咬牙对舒况说:“下班后带上薛小姐到我办公室来,一起吃饭。“把话撂下后,她就逃一样地走了,好像多呆一秒钟,就会有冰冷的捕蛇钳,钳住她的七寸,让她动弹不得。
此话一出,好像在波涛暗涌的水中扔下了一个炸弹,平静的表象再也无法维持下去了。八卦是人的天性,何况是八卦自己的上司。还不说好好利用还能为自己的前途铺路。一时间办公室里气氛诡异,个个窃窃私语。等到下班,恐怕这个消息连收发室的保安都知道了。
这舒况靠山也太大了,那又为什么不直接填了主管的位置,莫非是来笼络人心的?这人绝非等闲之辈,此时也是一副淡定自若的样子,要不是总能从眉眼中读出算计的味道,还真像极了古时候的隐士,两袖清风,仙风道骨的。
不到十分钟里,办公室里人的脑子转得飞快,到处都是算盘珠子噼里啪啦的声音。直到下班,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收拾东西,动作慢吞吞的,恨不得拦住舒况,开个记者招待会。又暗自告诫自己,竭力克制着。这舒况现在就是个隐在靠山,当然得好好供奉着,小心为上。
舒况走到纪莞办公室门口的时候,耳边已经充斥着“听说念书时就是个狠角色,和几家公司的继承人就有来往了”“传闻都和竞争对手的独子谈婚论嫁了”“真不知怎么会看上这个小角色,莫非有什么来头?”之类的话了。
他苦笑了一下,多年前他护不了她,亦留不住她,如今他配不上她。他忽是心中一恼,也不知是恼她的优秀,还是恼自己,亦或只是恼这烦人的命运。要敲门时手缩了缩,轻轻推开门,面上是温润如玉的笑。
纪莞看到他不禁一愣,推开面前的文件,在桌角堆成了山状,含笑道:“你来的早啊。”话中竟有几分娇嗔的味道。
舒况的笑稍稍淡了一些。对他献殷勤的女人笑容中总有几分玩味。而纪莞此时的神态,和当初家中等兄长一起吃饭的女孩子并无什么区别。他几乎就要把对舒莞的怜惜,对舒莞的歉疚,对舒莞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一股脑倾注在她身上了。可他又怎能不知,面前的,已是纪莞。这个一身奢侈品的清冷女人,和当年那个穿着花裙子蹦蹦跳跳的小姑娘大相径庭。她的鞋跟让她无法奔跑,她的衣物让她小心翼翼地活动,她的身份和受到的关注让她只能坐在椅子上,矜持地微笑。
他不断提醒自己,纪莞已是纪莞。
他收拾好情绪,彬彬有礼地应:“是,文珊到了,等楼下呢,我们快去吧。”
从办公室下去的路上,纪莞一直笑谈过去,滔滔不绝,但绝口不提类似“当年我们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话。她似乎把舒况当成一个多年未见的普通朋友——她不断提醒自己确实如此,如果不是她异乎寻常的热情出卖了她的话。
她脸上亢奋的红晕一直持续着,正如她不断地叽叽喳喳说着话,直到见到文珊,才霎时间收了声。
文珊站在电梯门口,打扮的很正式,脸上局促不安而又期待的表情活像刚受邀去走红毯的新人明星一样。尽管纪莞有些恶毒地想,她廉价的白裙子或许还不够自己吃一顿饭,脚上七成新的蓝色高跟鞋还不够自己干洗一件衣服,但她也得承认,文珊确实动人,还比自己多了一份小鸟依人的气韵。纪莞太张扬了。不论她身上明显的名牌LOGO,还是那夺人眼球的指甲都在肆无忌惮地招摇着,似乎有一刻的停歇,它们主人的自卑柔弱就会暴露在阳光下,被人吃的骨头也不剩。
“莞莞,真的是你。”文珊抓起她的手,双眼中满是真诚,看得纪莞心中一软,觉得自己寡恩而苛刻,举起手想要反握住文珊,指甲却无意刮到了她。文珊畏缩了一下,向舒况靠去。舒况下意识地抓住她的胳膊,往自己这边拉了拉。
纪莞的心瞬间凉了,好像一下子掉到地狱了一样,那里的阴冷让她富有生机的、红扑扑的脸颊失去了血色。
过去十年里,她凭什么认为他们会接受自己?会原谅自己?会把十年前她的位置还给她?她凭什么要求他们不改变丝毫?他们默契的反应像在她脸上狠狠地扇了一巴掌,冷冷嘲笑着她多年的期盼和天真。
过了很久很久,直到司机把车开过来,文珊像只受惊的小鹿一样推到她身边坐下,她才干巴巴地说了一句:“我注意到,你不再留指甲了。”她把窗猛地打开,冷风一下子灌进来,吹得她的眼睛又干又涩。她闭着眼,用力地眨了眨。
纪莞笔挺地坐在椅子上,机械地吃着一颗牡蛎,动作如同多年来训练的一般优雅得体,人此时却是空洞而食不知味的。她宁愿陪母亲那些满脸假笑、满肚坏水、喝酒如同喝水一般的朋友客套,内心恶心得吃不下饭,也不愿瞧着眼前的文珊坐在舒况旁边,昏暗灯光下格外小鸟依人。
这不是她想象中的重逢,显而易见。
在她心中,他们会原谅她的离开,忘却她杳无音信带来的伤痛,他们会一起,在一家普通不起眼的小店里,大口吃着牛肉面。
纪莞盯着窗外的夜景望了许久,这个城市的夜空没有星辰,只有漆黑的背景板和无数盏璀璨的灯。她仿佛从梦中醒来一样,带着虚浮无力的惨淡笑容,打算告辞。
跌跌撞撞地跑出门时,她听到身后传来舒况的声音,低低的,没有什么起伏,她却抑制不住地掉下一颗滚烫的泪。她转过身去,脆弱得仿若秋风中的一片枯叶,随时都能支离破碎一样。
舒况上前一步,把她揽在怀里。并不是多有力的拥抱,也没有什么含义,就像多年前,哥哥安慰哭泣的妹妹一样纯净真诚的感情。纪莞的内心防线却一下崩塌了,支持不住一般,把手搭在他肩上,仿佛在从这个从小的依靠身上,汲取安慰。舒况的气息笼住了她,那是一种熟悉的、青草般的味道。她的脑袋好像充满了甜腻的热巧克力,除了不住微笑,怎么也运作不了,怎么也没法开口说上一句“我没事。”她贪恋这种感觉。
“我知道你当年离开,一定另有原因。我相信我的莞莞。”那么令人信赖的声音,那么温暖的话语,却让纪莞感到了一丝绝望。
他终究把自己,当成了那个什么也做不了的妹妹。
可她到底在要求什么,在奢求什么?